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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恩闭着眼,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皱着眉头。
那张由他的记忆创造出的“唱片”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正在他的脑海里播放名为《我》的记录片。
抽取记忆并不需要克莱恩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巨细无遗地回忆一遍,这毕竟是一种非凡能力,外神似乎没做什么就把成品交给了他。
但当他试着回忆的时候,才意识到抽取记忆确实是最简单的一环,真正的困难的是接受过去的自己。
再次看到自己出生成长的那座小城的时候,克莱恩竟然感觉到陌生。有那么一瞬间克莱恩真的产生了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以为自己离开了尘世,这一切都不过是加班过猛昏睡后的幻梦,而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经的“周明瑞”和最初的“克莱恩”是什么样的人,哪怕只过了两年。
他们和现在的他是如此的不同,他们天真,弱小,无知无畏,以至于克莱恩产生了些许厌烦的情绪,当克莱恩看见周明瑞大大咧咧地从地摊上买来那本万恶之源的跟天尊有关古书,还满不在乎地带回家随手一扔的时候,克莱恩深呼吸两次才平复好心情,当他又看见还连非凡者都不是的克莱恩·莫雷蒂胆大包天地拉来塔罗会的最初两位成员,并且自称“愚者”的时候,他除了狠狠地叹气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他试着去理解过去的自己,一开始有些困难,但他有些高兴地发现自己还能记得那些情绪。
脑海里回忆着过去,数不清的画面不断地闪现,讲述着遥远的过去。
他还记得自己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候的狂喜,还记得自己小学时候期末考试一团糟的害怕,尽管那些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情感不需要总是宏大的、伟大的,这些渺小的情绪更加真实,是他曾经身为人类的证明。
过去,他闭上眼睛就能获得安眠。
而现在,他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是无止境的黑暗。
高等生灵是不需要睡眠的,因此现在他的意识即便在沉睡中也会保持一定的清醒,即便给自己创造一个美梦,也知道那只是梦而已。眼前的黑暗播放着不属于他的记忆,传递着不属于他的情绪,总有什么东西要从其中钻出。
诡秘之主的精神有着十分强大的侵染能力,无论如何严防死守都会不经意间动摇……这就是他和祂的区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克莱恩几乎不再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开始抗拒回忆过去,因为在他看来那已经截然不同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也清楚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他可能会不承认这是自己。
克莱恩开始想要一台收音机或者唱片播放机了,他想要将这些记忆慢慢地播放出来,就像是在某个筋疲力尽的时刻,他听着这些微小的东西提神。
这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救世主和拯救世界的愿望,也没有自我牺牲给他指路的救世主前辈,这里只有普通的人和普通的一生,是考试,上课的铃声,小时候和朋友疯玩之后泥泞的外套和笑声,是冬天砸在身上的雪球和夏天便宜的冰棍和掉在地上的彩色冰激凌球……用它们来抵抗诡秘之主给自己编织的网和铺天盖地的疲惫困意,就这样在永恒黑暗的长夜中抱紧这一丝过往和人性直到溺死。
外神的非凡能力确实有巨大的帮助,他现在用尽全力地回忆着,让这些繁琐无趣的记忆束缚住自己,让自己变得沉重,不再升腾,保留着微乎其微的人性,以避免黑暗的侵染。
自己还不能输,至少不能输的这么快。
他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即便只有消亡这一个结局。
“真是的……真想稍微休息一下啊……”克莱恩看着自己的过去,看着高中时期的周明瑞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从眼前的光明中蹦蹦跳跳地跑远,看着他肆无忌惮地上课睡觉,趴在桌上打盹,周末赖床……神灵的眼中流露出怀念,苦笑一声,“是不是因为我以前休息得太多,所以以后都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所有的情感和追忆都化作一声长叹。
……
“那些人你准备怎么处理?”
知识荒野的微风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源质世界里交流,带回了此处另一位神灵的回答:
“哪些人?”
“南大陆的那些人。”知识之妖说,“你的学生通过了你的考验,你要带走祂吗?”
“祂通过了,那我就不该带走祂喽。”凋零之主嘀咕道,“我把整个南大陆北边和群岛都送给你怎么样?”
知识之妖:“……什么?”
“只带因蒂斯人走多没意思啊,过几百年,那些因蒂斯人就会把历史上所有的人都说成自己的了。”外神笑起来,“想要让鱼一直保持活力,就要在水里放点它的敌人。如果地球的历史死无对证,说不定过几十年因蒂斯就会宣称自己是古代地球上的唯一文化圈了,顺便把前五个纪元的历史全都收归己有。”
“你把高地人和逃亡到那边的拜朗帝国遗民也带走吧,文明碰撞,历史带着深仇血恨,难道你不想多收集几个种族的知识和文化,不想看他们吵架扯皮互相揭老底吗?”
“你不想看南大陆人跟北大陆人扯皮撕咬吗?”
“只有争斗,他们才会活着。”
“在平静的世界里,它们只会慢慢地死去。”
“你什么表情……你真不想看?啊,我就知道你想,我也想看,你把他们带走吧,我会去知识荒野串门的。”
……
“回去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啊。”
克莱恩慢悠悠地睁开了眼,记忆中的画面随着他的视野恢复光明而像冰雪般消融。他的脑海中还残留着某一次夏日的痕迹,阳光犹如液态的黄金,均匀地铺盖在了老家的石砖路和水泥地上。
清脆的蝉鸣不断地回荡,一切都显得很是平静。
这些平静足以让他维持一小段时间的清醒。
感到自己的精神确实逐渐变得稳定之后,克莱恩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
然而这并不会持续太久,就像是身患绝症的病人第一次服用特效药必定会产生“得救了”的想法,在药物的帮助下获得一夕安寝,但很快就会随着自身抗药性的产生而重新回到痛苦挣扎的深渊中……两辈子加起来不到六十年的记忆看起来很漫长,可也不够克莱恩在未来回味多久。
“你的权柄会带来希望,但希望中隐藏着绝望。”
“通过一点点救赎自我麻痹,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生命和自我的流逝,这感觉确实很糟糕。最后连这一点得救的希望都失去,结局没有改变只是被延长了,某种意义上这更加痛苦。”
“如果你有灾难方面的权柄的话,我会怀疑你有一个序列叫‘魔盒’。”
闻言,外神发出了笑声:
“‘灾难的开始’?嗯,人为释放的灾难……很合适,只不过我很少将希望放在盒子的最深处,我有时候不放,有时候将希望放在最上面作为诱饵。”
“但是我并没有骗你,至少在未来的一千年之内,只要你不放弃抵抗,精神状态就不会变得更糟。”
祂的语气和给人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在克莱恩的想象中,那个人影做出了一个思索的表情:
“有点记不清了,我曾经当过一次医生,那个星球被瘟疫侵染,而我用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实验药物延长他们的生命。我以为我能够完善这个药物治愈绝症,结果过了好几年都没有半点成效。”
“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们在求救的时候对我痛哭流涕,在得到我的救治之后却告诉我他们因为痛苦被延长、死亡的时间不可预知而‘万分痛苦’,最后他们杀了我。哦,当时好像还在发生战争来者?因为瘟疫造成了太多的死亡也剩下大量的资源,我被送上了军事法庭,理由是投毒,没等到审判的那天就在监狱里被分尸了。”
“仔细想想我好像经常遇到这种事情,可能因为我的象征和权柄比较招人恨吧。”
“既不是生也不是死,就算大家都知道‘盛极必衰’,也没人乐意看到我的到来……”
说完,祂很认真地对克莱恩说:
“所以你只要不医闹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前言不搭后语。克莱恩的嘴角微微抽动,他本来想答应,一闪而过的灵性直觉却忽然让他到嘴边的词变了:
“我为什么要医闹?”
“你做了什么事情,对吗?”
外神缓慢地露出了笑容:
“我什么都没做。”
克莱恩看着祂的脸,忽然之间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了源堡上,两个外神都没有阻拦他的离开。
他进入灰雾的大厅,立刻向外看去,眼眸中顿时倒映出了一片猩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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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神施施然地离开灵界,丝毫不介意源堡主人、灵界主宰是否会因外界的变化而勃然大怒,祂心情愉快,脚步轻松,路过围观群众二人组的时候还顺便打了个招呼。
只不过毁灭天灾和命运之神看起来都没有唠唠嗑的心情,前者还翻了个完美的白眼。
外神也不介意,祂来到现实世界,开口道:
“上帝!”
“诡秘的意志已经受到掣肘,克莱恩会为了保全自己不能使用全力。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信徒变成秘偶和分身。这个星球和文明命不久矣,众神将逃离这块土地,这里将归于寂静,而你是它唯一的救主。”祂对着那矗立在“利维希德”中的巨大人影伸出手,“劳驾,把‘囚犯’的唯一性给我吧?”
“……谢谢,不过暂时没有入职贵司的打算,‘衰亡’一直跟随在你和你的羔羊的身后可不是好兆头。”
“从神的话我推荐知识之妖,祂一看就很擅长干这行!”
……
阻断了源质化身的力量来源,又有了目标之后,战斗就变得简单直白了起来。
猩红的血线缠绕着,像是原始森林中吸血的植物,它们带着强烈的恶意从目标的眼球缝隙、太阳穴以及每一个关窍钻进去,刺入祂的胸口,贯穿了手臂,直到有一根刺入了祂的腰腹,最大限度地制止了祂的活动。
源质的化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声音尖锐且短暂,就像钢铁之间相互交错摩擦般,能听到火花四溅的余音,充斥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漆黑的巨剑荡起,卷起苍白的龙卷,将眼前的尖刺与袭击者一并吞没。
在烈火灼烧下,它们的速度开始变慢,血液编织成的绳索被蒸发成了灰黑的碎屑,连带着周围缠绕的猩红丝线一同灼烧干净。
失去了源质作为自己的力量来源,诅咒过了许久居然依然有残留的效果。遍布于整个国土的猩红丝线便是仇敌的“触肢”,而祂自己宛如蜘蛛般,盘踞在蛛网的核心,感受着丝线传来的波动,将目标绞死禁锢即可。
永暗之河的化身初步摆脱了诅咒的效果,祂带着这骇人的神话生物形态重新站了起来,猎魔人握紧手中的巨剑准备发动攻击,忽然之间,有一句话语让祂的身体猛然僵硬下来。
“你想醒来吗?”
一个无名的灵魂忽然听到了这句话。不是天之母亲,不是黑夜女神,也不是战神巴德海尔,这个比真神还要强大的化身之中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灵魂懵懂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随后忽然自死亡的无知中清醒过来,让源质化身的双眸中出现了空洞茫然的情绪。
这个异常情况只存在了不到一秒,这个柔弱的无名灵魂就被远远超过它的控制极限的身体压得粉碎。可就在短暂的瞬间,祂的脚下有无数座山峰同时喷发出岩浆,滚烫的熔岩伴随着滚滚热浪将祂脚下的地形改造,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前呼吸般,它的胸膛是炽热的熔岩,每一次吐息都带着赤目的红光。
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高温,烘烤得祂的皮肤一阵刺痛。
但祂仍然没有认输,银白色的强光从祂手中的巨剑上爆发,将祂的影子拉扯的细长。
这时,祂忽然注意到周围伴随永暗之河的黑雾居然已经稀薄了许多,隐约可以看到远处阴沉的天空,和红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