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国,清源郡,舞阳县,三衢大街。
天刚破晓,蒙蒙的鱼肚白浮在远空。
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的冷雾,随着远去的打更声,整个舞阳县渐渐苏醒过来。
三衢大街南面,是舞阳县中最大的武馆,四方馆。
靠近街口处的一扇侧门,忽然“嘎吱”打开,从四方馆里闪出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影。
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手脚细长,明显有些营养不良的模样。但两眼点墨如星,粹然澄亮,显示出灵动与活泼来。
“妈的!”
秋意深深,少年刚出门,就被森凉一激,打了个冷战,显然身上这套胸前绣着“方”字的四方馆制服,没法在深秋的清晨给他带来足够的温暖。
他搓了搓手,贴着墙根碎步快走,赶到三衢大街后面的一条横巷。
在大柳树下,少年熟练地掀开粗布,露出一辆独轮木车和两个大圆桶。
大约是闷得太久了,车上迎面扑来一股剧烈的恶臭,就好像是石头砸进了茅坑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少年还是一阵窒息,险些被恶劣的气味掀翻。
强忍着干呕,掏出准备好的棉花,少年把鼻孔塞得紧紧的,平平无奇的脸,配合着被熏得通红的双眼,整个人顿时有些滑稽起来。
晃了晃脑袋,他背起车把上的粗麻绳,吃力地拉起和身子齐高的独轮车。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轮毂摩擦声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拉着大车,缓缓走进清晨的舞阳县。
“倒夜香咯!倒夜香咯!”
稚嫩的声音随着微风传遍整个三衢大街。
而随着少年的叫喊,沿途各家各户都纷纷打开小门,女主人们把一个个散发着怪味的木桶放在墙角。顿时酸腐和腥臊的臭味弥漫街道,连墙上翻走的野猫都忍受不了,怪叫着逃离开去。
但这少年却见怪不怪,只是把棉团塞得更紧了,在沉默中利索的清空了沿街的木桶。
清理完这条窄巷,他先把独轮车拉到巷口停下,清了清嗓:
“街坊们,我是许今啊,都出来收桶咯!”
说完,少年也不管巷子里没人回应,又拉起独轮车,缓缓向民巷深处走去。
听着身后稀疏的开门声,许今走着走着,感受肩上的沉重,不由得露出苦笑。
‘别人穿越,混不上世子王爷,也总有个豪门大族的出身。怎么到了我许今,想挣点钱,还得靠倒夜香这种贱业?’
许今思绪万千,不知不觉已到卯时,朝阳刚跃出地表,排开晨雾,向大地播撒光热。
舞阳县也随着运动起来,炊烟袅袅升起,各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生活的气息忽然鲜活起来。
许今咬了咬牙,知道夜香郎是个人嫌狗弃的行当,连忙脚下发力,憋红了脸,拉着独轮车转过几个街角。
他必须要赶在街坊们出门前,把这桶“金汁”送到脚头行。否则过了时辰,路上人一多,再拖着这一车臭物横行过市,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许今喘着粗气,暗中庆幸脚头行离得不远。
所谓“脚头行”,是夜香郎的尊称,实际上指的是古代县、村一级中,专门卫生整容,收集、转运粪便、尿液的场所。
绝大部分人都看不上夜香郎这个行当,觉得是连下九流都不如的贱业。但事实上夜香郎和脚头行的历史能追溯极早,在许今穿越前的世界,至少存在了一千二百年。
《梦梁录》中记:宋时,杭州联通中枢,户口繁伙,街巷小民之家,多无坑厕,只用马桶,每日自有出粪人瀽去,谓之‘倾脚头’。
一路上,许今沿路收集,又倒空了少说二三十户的马桶,车上这半人高的圆桶装的满满当当,一步一晃。
他这具身子不过十三岁,十分消瘦,只到常人胸口。拉起车来异常吃力。只得脚步轻轻,保证不把这些“金汁”泼洒在路上。
这要是污了路面,搅扰商贩经营,今天少不得要挨上保长一顿好打!
要知道虽然整个季国天灾连绵,朝政腐败,民生艰难。但舞阳县背靠方山山脉,资源丰富,是清源郡有名的富县。
全县分六区十三街共十九片,每片设保长一名。保长虽无品秩,但实际控制着片区内经商秩序、路面整容,是油水大大的位置。
故虽为民选,但县中十九位保长,均为大户担任。
而三衢大街这片的保长,是远近闻名的刘善人。
要不是他曾经拜师四方馆,有一份香火情在,就凭刘善人雁过拔毛的性格,许今想要做这人人轻贱的夜香郎,恐怕还没这么轻松。
但人情如水,关照也就到这里了。
干得好,没有奖励,但若是敢稍微出错,刘善人精修二十年的火神鞭,可饶不过许今。
想到这里,这个少年就心里发苦,埋头快走。
终于,在转过钟鸣街口后,他看到藏在巷子深处的那面灰色挑旗。
脚头行到了!
许今神色一松,深深地吸了口气。
“呕~”
他骂出声来,又忘了这是辆“金汁车”,整个人就好似吃了两斤辣椒,登时被呛得白眼大翻。
此时脚头行的门帘掀开,伴随着浓浓的线香味道,走出一个用绿色头巾捂住口鼻的魁梧男人,年纪不大,见许今窘迫,笑道:
“你这小子,干了也大半个月了,还不习惯?”
许今强忍住干呕,见来人头上鲜艳的绿色,不甘示弱:
“姚重阳,你忍得住?倒是把你那绿帽子摘下来啊!”
显然来人无法领会来自地球人的狭促,他笑着上前帮着许今稳住车身,推进房间,看到麻绳在许今单薄的背上勒出深深血痕,感叹到:
“你小子,太拼了吧?虽然只是外堂杂役,但你毕竟是四方馆的人,熬个几年出来,凭着这一身名头也能混个温饱,为何非要赚这辛苦钱?
夜香郎?要不是我家是世代的香夫,父死子替,打死我也不来做这腌臜活计!”
许今不予置否:“拼?这个世道,不拼能有活路么?”
这时两人已经进了脚头行的前厅,望着案桌上供奉的三位女神像,许今微微躬身,便不再说话,轻车路熟地从内院拿出两套特制的蓑衣、手套和面罩,分别穿上。
“这套装备可是好东西,还真是多亏了你。”
姚重阳手里摆弄着面罩,笑嘻嘻道:“许今,你这脑瓜子是怎么长的,真是茅坑里都能生钱的主。我从前怎么从来没想过把这金汁密灌起来沤肥,卖给县外的佃户挣钱?”
许今神色一凛:“不要命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姚重阳也意识到失言,压低声音道:“不怕,这地方除了夜香郎,根本没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