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是个大县,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接连各州、路的交通要道。 东城门尤甚。 每逢五、十等日就是赶集的日子,进城的老百姓熙熙攘攘(人很多)。拖家带口赶马车、赶驴车,或是徒步走来,从天亮开始陆陆续续进城。 天大亮时,在城门左角不远处围观了很多人,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起初沈长安以为是杂耍卖艺,跟着先生他们走近看才发现,原来是设席讲学。 大正科举制度建立完善,童生可以入私塾、学堂读书;生员俊秀者可以去县学进修,接着往上考,但是每个县进修县学名额有限,被选入县学是众秀才挤破脑袋才能走进去。 另一方面,游学学风盛行,学子们不拘一格,到处找门路求学拜师。尤其是考中秀才的学子,为了开拓眼界,拜访名师受学,都会选择一年到两年的游学经历,以拓展名气,为将来考举人、进士做下铺垫。 不过农家子和贫家子一般没有游学条件,他们经过二试成为童生,有幸考中秀才后,便只能更加刻苦学,争取得到一个县学名额,这样才能有更好的师资资源。 如以往,每届参加乡试秋闱考试的生员,在他们下榻住宿的地方,都有人聚集[压中],就是根据众考生此前的名气进行下注压他们的考试结果。 虽然这是民间聚众之事,但是或多或少会影响主考官的判定。 名气越大的,主考官自然会越关注些。 所以,在众学子十年寒窗苦读的生涯中,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恐怕最后也读成一个书呆子。 入仕途上的门道除了自身刻苦脚踏实地,也要融入环境了解规则。 沈长安背着书橐,随先生站在人群最后列。 前头听学的人年龄各异,有老有少,参差不齐。 沈长安看不到讲学的是何人。 辛昭个子只比沈长安高一些,也看不到,他蹦起来瞅,还是瞅不见。 “先生。”辛昭抬头纹邹洪昌,“我们要到前头去吗?这里都看不到唉。” 何曦之接话:“那你问问前面的人愿不愿意让我们到他们前头去。” “自然是不愿意啊,还问他们作什么啊。”辛昭不满道,“直接上。” 何曦之:“这不就是咯……” 何曦之话还没有说完,只见辛昭咻一声踏地起来,撺到了旁边的树干枝子上。 “猴崽子。”何曦之笑骂了一声。 辛昭冲底下费劲探头探脑的沈长安喊:“过来,我拉你上来。” 沈长安摇摇头,忽而瞳孔睁大,急切提醒他头顶上有危险。 “蛇!师父,你头上有蛇啊!” 这一喊,吸引了众学子的注意,纷纷转头过来看。 “啥,蛇,哪儿!”辛昭天不怕地不怕,深更半夜也敢穿山林子,唯独怕光溜溜的软体动物! 叮咚,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连带着那条蛇和他一同滚落。 “啊!是蛇,蛇!救命呀。”吓得辛昭哇哇大叫,那模样,也不过就是个十岁小孩儿,也有怕头。 沈长安拿过肩侧的书橐挥甩着冲过去:“我来啦,我来啦!” 何曦之笑得不行,邹洪昌也在笑,笑了半晌,何曦之笑得更厉害了。 邹洪昌一拍他的后脑勺:“还笑,赶紧去救人。” “嗷嗷,是,先生。” 辛昭在地上胡乱滚着,正好压着蛇尾巴,蛇头翘起来正对他的脸,给他吓得不行。沈长安一咕噜用书橐打蛇,结果全部打在辛昭身上,滑稽又紧张。 最后还是何曦之这个万能管家出马,三两下捉住了蛇,捏着它的颚,解救出辛昭。 辛昭俨然是筋疲力尽,见危机解除,躺在地上喘气。 沈长安也累得不行,不过也知道自己似乎对辛昭没帮上啥忙,还把人打瘫了,推推辛昭,看他伤得怎么样。 经此闹剧过后,好面子的岭南小侠全程黑脸,终于老老实实站在人群最后头,一言不发。 沈长安捡回自己的书橐,也乖乖站在先生身侧。 讲学被打断了,不过大家心思都在听课上,很快又转回头去接着听学。 何曦之笑对沈长安说:“你要是看不到,我驮你,你到我肩上来。” 沈长安不想麻烦曦之大叔,连忙说,没事没事,我能听见。 讲学的夫子声音洪亮,而且城墙角落相对安静,听学的学子也不像辛昭那般爱动,自然站在后列也听得很清楚。 何曦之神秘兮兮对沈长安挤眉,知道讲学的人是谁么? 沈长安摇摇头。 他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听这样的问句,曦之大叔应该是要告诉自己这位讲学的夫子身份不凡。 沈长安好奇:“他是谁啊?” 喏喏——何曦之眉角朝邹洪昌那边示意。 沈长安还没反应过来,邹洪昌捻须笑道:“是老夫曾经的幕僚。” “比我小。” 原来如此。 沈长安咋舌,原来也是和先生一样,是大儒啊。 “不过他现在只是个学正。”邹洪昌笑着补充。 “在这里设席讲学,有教无类,果然要比老夫过活洒脱得多啊。”邹洪昌负手笑道,眼中满是羡慕之色。 后来何曦之跟沈长安讲,沈长安才知道。 这位讲学的夫子,是先生曾经的同窗,先生入县学进修时,这位夫子刚成为童生,因为当时财政缘故,县城书院童生和生员住宿联合在了一起。他和先生一墙之隔,后来因为志同道合,颇为谈得来。 许多年后,两人同朝为官,相互扶持。 在[朝堂论政]上,他和沈太老爷,邹洪昌,同政。 那这位夫子叫什么? 沈长安听到提起自己的太爷爷,便更加好奇这位夫子。 何曦之道:“姓陶,名哲,字柳河。” “喏,刚才我们从河边柳树过来不是看到一座竹屋吗。”何曦之提示沈长安,“那就是他的家,白丁客居。” “据说他是陶渊明的旁支后属,祖籍就是江西浔阳,离咱们鄠县不远。”何曦之笑着摇了摇头,“你看他,学五柳先生种河边柳树,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先人之风呢。” 沈长安,哦,原来这样。 不过后面的话让沈长安颇为震撼。 那就是这位随性洒脱的陶哲夫子是很不简单的。陶哲五十年前在朝中的威望极高,属翰林院时进后生。考中进士后,通过[点翰林]进入的翰林院,当时是荣耀一极的事,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翰林院是将来国家阁老重臣的养成所在,聚集当代最精英的知识分子。翰林院学士也是大正社会中地位最高学士。多少学子考生梦寐一生,只为一朝入仕翰林院。 不过后来他如何迂绕成为国子监下的小小县学正,期间坎坷和曲折,何曦之也没提。沈长安猜测,大概曦之大叔也不知道吧。 学正,是路、州、县的学官,属于基层官员编制,秩正九品。品阶和待遇与翰林院士,说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陶哲原是被贬至南江通州,后来年岁辗转回到江西定居在豫章,二年后,右迁为县学正。据说他有过一位夫人,柳氏,两人恩爱有加。 早年柳氏陪他入仕一路至翰林院,之后病逝在都城至通州的发配路途上,陶哲为悼念亡妻,在所居之处种满柳树,改字为‘柳河’。 陶柳河膝下无子,自柳氏死后也未再续弦一直独居至今。他好讲学,不吝啬传道解惑,平日除了去县学讲课,闲暇时也会在城外设席教授。 有教无类,上至秀才举人,下至贩夫走卒。 只要有心求学,他乐而授之,从不以学欺人,也被笑称为最不端架子的‘白丁先生’。 早年间陶柳河名声在外,成为县学正后,来拜访求教的人甚多,他的白丁客居更是常年门庭若市,有人为求一见,不惜万里奔赴赶来,只为一目睹其才情和端容。 陶柳河大方笑称,怕是自己在都城任官时,恐也没有这样受追捧过。 自然。在都城为官时,他清正廉洁,追随老院士从未有过假公济私。曾多少次有人欲暗箱操作向他行贿套要考题,他顶着压力悉数回绝,后积极上禀进言,加强修学科举进考制度。 众多年后,他只是一介小小县学正,却无私广布学理,自然,受后生尊敬。 邹洪昌站在人群后头,默默注视他这位旧年老友,似落寞似笑,道,我年长他不少,阅尽人事百态,却也,远不及他的那份豁达与坦荡。 沈长安正在一手托木板,一手拿笔,奋力记着陶柳河正在讲学的内容,听到先生感慨不由得停笔,心想。 先生也很豁达啊。 果然,还是太年幼,境界不够。 他托腮忖度,心里有小小的渴望,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成先生和柳河先生那样的大境界啊。 然后那种渴望变得越来越炽热。 放在心里构成一张科举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