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娘这番话其实不是在说道,是在说儒。 沈长安暗自忖度。 可沈长安要怎么去和她辩论[道]和[儒]呢。 道是清修远静远。讲出世,专在一个隐字。 儒家却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 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 其实都没错,因人而异罢了。那么,沈长安就是要去归隐山林,修行得道。 他是真的不想去拜会那位德高望重的邹老先生啊。 午时,沈大娘已经和太奶奶商议周全,午饭后便出门采购拜礼,晚间才回。 来到厨房,沈大娘系好襜衣,隔着偏厅和对廊朝东屋喊:“沈长安,读书声。” 二月二十六是个宜收纳的吉日,沈长安就得那日去东城拜师。届时,沈长安一定会被问及一些基本知识,除却《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恐怕《孟子》和《论语》也会被考。 最重要的是,拜师还要作一篇骈俪文,这叫考察资质。 所以这几日沈长安要熬灯夜读,温习功课。 沈长安听见老婆子向母亲问好的声音,知道沈大娘回来,便强打起精神,“论语十二章,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大点声!”沈大娘敲着擀面杖喊。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沈长安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 天色蒙蒙黑。 沈月早就饿肚子了,今日眼巴巴在家里等沈大娘回来,却见她点灯时分才回,手里拎了许多东西,说一些是哥哥的拜师礼的,另外一些是给唐文君师父的。 沈月还没有沈大娘的腰高,扎着两个童女髻围着灶头打转,心里无比开心。 偏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母亲,那我何日去拜见文君师父。” “嗯,文君师父还有其它弟子吗?” “……那我,要不要交功课啊……” “小月儿。”沈大娘往灶炕里面塞了柴火,起身抖落襜衣里的碎木屑。 “是,母亲。”小月儿立定,乖巧答到。 沈大娘拍了拍手上的木灰,提起木盖,娴熟的将蒸熟的馍馍夹起两个装在盘子里,对沈月说:“给你哥哥送去。” “哦。” “小心烫。”沈大娘确定她端稳了才松手。 沈月咧咧嘴角吞口水:“可是月儿也想吃。” “你回来,给你留着。” “嗯。”沈月重重点点头,走两步,又回头问:“要给奶奶和太奶奶送些去吗?” 沈大娘坐下,继续添加柴火,“不用了,太奶奶已经睡下,余婆婆和苏婆婆在帮奶奶沐洗,待会儿你再给她们送去。” “哦。” 沈长安的屋子烛火向来是比较多的,转过廊角,那片明亮的烛光也透落在屋外的走廊下。 “兄长。” 沈月敲了敲门。 沈长安从书中抬起双眸,平静拒绝她:“不要进来。” “嘻嘻。”沈月得到回应,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推开门端着碗走到沈长安书案前,“兄长,给你的。” 沈长安瞥了瞥瓷碗里的馍,再抬头打量沈月,仿佛不存在什么古怪和威胁,才放下书本,问,你吃了吗? 沈月摇摇头。 沈长安:“那给你一个。” 沈月咬着馍,含糊不清的问:“兄长是不是不喜欢月儿?” 沈长安直言不讳的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翻书。 “那兄长也不喜欢科考喽。” 这次沈长安没抬头回答。 沈月点点头,果然如我所料。然后蹦跶哒转身就走了,似乎没什么介意。她走了之后沈长安才晃神过来,想不起她刚才问什么来着,神戳戳的,心里笑她小鬼丫头。 晚饭过后,沈大娘去给婆婆母请安,又在她房中坐了一会儿,服侍老人家安睡。 苏婆婆在一旁与沈大娘闲聊,说话之间欲言又止。沈大娘察觉端倪,就说:“您有话就直说吧。” 苏婆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手拢在灰旧的麻布袖子里,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她要辞工。 “辞工?”沈大娘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工呢,苏婆婆走了,余婆婆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婆母,婆母现如今翻身都要人帮忙,沈大娘还要去铺子,再招工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呀。 太突然了。 苏婆婆点点头,慢慢说来原因。“自从今年开年以来啊,我的身子骨就不如从前了,在服侍沈老夫人上难免越加力不从心。”她叹气,“是人老了,不中用了,怕哪天自己倒了不说还连累沈老夫人,所以呀,就跟夫人你预备一声,我打算月底就辞工回老家乡下去。” “原来这样。”沈大娘虽然犯难,不过也理解。苏婆婆也是服侍婆母的老人了,在沈家留了快十年。 按照道理来算,还应该给苏婆婆一笔合适的安置费。 “那这样,您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在城里寻摸几日,等找到了接手的人,您就可以回家了。” 沈大娘说:“您等我一下。” 苏婆婆通情达理,“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夫人愿不愿意。” “您说。” 苏婆婆喜欢道:“我有一个孙女,今年十三,虽不如长安小月儿聪明有悟性,不过手脚还算勤快麻利不讨人嫌,那丫头力气也大。如果夫人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服侍沈老夫人,让我那丫头来顶几天,您看看。” 沈大娘点点头,若有所思。 戌时一刻。 沈大娘要收拾收拾动身去绸缎庄上夜工,清算这一天的账本。临走前,她悄悄去东屋检查一遍沈长安。 路上碰见沈月正挑着灯仗点廊灯,丫头见了沈大娘就撒娇:“母亲,哥哥说他不喜欢我。” “哦。” 沈大娘心想,这两个小东西又再闹什么别扭。 “那月儿也不喜欢点灯啊,好累啊。”沈月抱怨道。 点灯是沈家传承,也是覃城大多户人家的习俗。一般就是戌时将自家院落、廊檐下的角灯都点上,保证夜里也通明。 这叫千家灯火。 虽然烛火开支也不少,不过好在官府会有津贴,钥匙家里有个秀才以上的考科举人,补贴还会更多。 以前家里的点灯活计是苏婆婆的,后来沈月长大一些了,就交给她了。为此,小丫头好不乐意,因为她个子不够高,每次都要站在廊梯上才能将灯点上。 沈大娘摸摸她的小脸,安慰说:“等不久来了小姐姐,你就可以不用点灯了。” “多谢母亲。”沈月欢天喜地作揖。 “不过别抱怨你哥哥,他现在是个道呆子,等他脑子清醒了再去找他玩。”沈大娘驻足在拐角地方,朝东屋看,透过西窗,见沈长安在伏案睡觉,书册盖在脸上,不知道睡了多久。 “这个臭小子。” 沈大娘一跺脚,刚才的温柔心疼瞬间破灭,气急败坏冲过去。 沈月在后头撇撇嘴,哎呀,兄长又要倒霉了。然后提着灯仗去完成自己的活计。 “沈长安!你在干什么!”沈大娘气势如虹。 吓得沈长安梦中忽惊醒,大喊:“哎呀,贫道知错了。” 沈大娘:“……” 她气坏了,顺手从屋角的画缸里抽出一支鸡毛掸子唰打在书案上。 沈长安整个小身子都窝进了圈椅里,揉揉朦胧的眼睛,才看清是沈大娘,怯生生试探:“母亲?” 沈大娘随手翻看他手边的书册,不过是《千字文》和《论语》,从饭前到现在,《论语》才看了寥寥几页。倒是《道经》看了不少。 “好啊,沈长安。”沈大娘气得拿着鸡毛掸子在他鼻子前晃。 沈长安在心里自责。都怪自己没提前将书藏好,万一又被她没收了怎么办。 这可是他借来的啊。 “我亥时回家,这本《论语十二章》给我抄两遍,回来我要检查,抄不好或是字迹潦草,《道经》,没收。”沈大娘卷走它。 沈长安皱着囧字眉,母亲,饶命啊,两个时辰抄不完怎么办。 “那你就头悬梁锥刺股挑灯夜学,不孝子!”沈大娘生气的扔下鸡毛掸子,大步流星走了。 沈长安挠挠后脑勺,掂量起案上的书册《论语》,唉,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