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宴在垂虹州,背靠三扇长窗,窗户眼儿镶嵌了套色琉璃,灯火一照,满室五色缭乱。
裴迎入席就坐,不到半日,下人们已经对这个新主子亲近了不少。
她一来便给东宫上下发放了赏钱,每人由五十两到两百两不等,过年节一般,既没有逾越贵妃的规制,又叫下人心底喜爱。
裴家缺乏京城高门动辄两三百年的底蕴,但是银钱生胆气,她未出阁前便花钱阔绰,爹爹从不曾在这上面短她的。
阿柿小声道:“贵妃今日还是拒绝咱们的请安呢。”
姜贵妃是太子生母,她出身豪族巨阀,一直瞧不起裴家这样的草根新贵,常在嘴边嘲笑裴老爷“穷人乍富,腆胸叠肚”的姿态。
她在宫中盛宠不衰,被皇帝骄纵得嚣张跋扈,从不打虚样子,她不喜欢谁,便直截了当地不给谁好过。
太子的婚事,姜贵妃是第一个激烈反对的。
“他们裴家往上数十代,数十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刁民!要这么一条小毒苗的肚子做什么,这是坏祖宗的风水呀。”
贵妃任性地嚎啕大哭。
姜贵妃不知这句话深深地触怒了暴君。
她不愿意裴迎做她的儿媳,连大婚时都没给好脸色,当场给人弄得下不来台阶,尴尬极了。
半晌后,裴迎抬起头,嘴角一牵。
“由她去吧。”
裴迎看似娇滴滴的,谁都可以捏一把,实则性子不软,半点都不肯叫自己受气的。
“据说太子有个妹妹,为何没见着这位公主呢?”裴迎轻声问阿柿。
阿柿早比她摸清了东宫的情况,回道:“公主性情孤僻,平日常与怀中的猫儿形影不离,太子对猫有敏症,因此公主便没有赴宴。”
“太子对猫有敏症?”
“是呀,好像挺严重的,哪怕晃在眼前也要出事。”
裴迎默默想,真太子对猫有敏症,她身旁的这个假太子可就不一定了。
贵妃膝下有一子一女,常得皇帝亲自教养,圣眷隆重可见一斑。
月洞里掠过衣香鬓影,众人起身行礼。
皇帝与皇后高居首座,姜贵妃居左侧。
姜贵妃年近四十,瞧着却跟二十多的姑娘似的,大抵从未有过烦心事,从小被人宠着捧着,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
她是大骊第一美人,年幼时便名动九湖十四州。
姜家历来产美人胚子,祖上承了北漠狼王的血脉,她黝黑的眼眸透着一股蓝,美得不寻常,十二岁起便有无数名门求娶。
这样的绝色祸水哪怕脾气再差,皇帝也忍下了,见到她的脸,气先消了一半。
在姜贵妃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从未遭遇如此重击。
她这样一个骄傲矜贵的人,竟然与裴家结了亲。!
裴老爷一口官话操/着蹩脚的乡音,满身都是往上爬的底层匪气。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倘若没有昭王那个坏兔崽子横插一脚。
清贫的小棚屋内,油灯昏暗,裴老爷正跟他的小女子一块儿呼噜呼噜地大声喝稀粥,盘算着去打秋风呢。
瞧到裴迎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姜贵妃的面色愈发难堪了,她真有无数句刻薄的话骂不出口。
裴迎望了她一眼,心想:你不肯饮我的茶,我也未必拿你当公婆,公爹是皇帝,公婆自然是皇后,你儿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整日一副没了娘的表情,床上床下两个人似的,除了我哪还有人乐意受你母子的气。
她忽然被自己逗得噗嗤一笑,转过头撞进殿下的眼帘,一对凤眸深不见底。
裴迎吓得小脸苍白,心虚地低头。
殿下:“你在傻乐什么。”
裴迎:“我是高兴自己有福气能伺候太子。”
殿下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放下,吐字:“骗子。”
裴迎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劣童,身旁坐着这么一个冰块儿,时时刻刻被他的寒气浸透,他一眼扫过来,自己便被看穿了。
大骊皇帝以好战闻名,因此在家宴中常设标靶,以供王孙子弟试艺,若是引得皇帝青眼相加,一番豪赏是必不可少的。
众人皆知太子陈敏终一手射技奔逸绝伦。
他身上流着暴君亢奋的血液,自小常待在京卫三营,由中军都督一手教习兵道,骑射皆精,擅长兵书中记载的三星连珠箭,令旁人叹为观止。
皇帝从未吐露半个好字,总是肃穆地抚膝:“尚须勤加练习。”
裴迎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旁人虽然不清楚,她自己心里明白,此太子已非彼太子,他会射箭吗?他自小也有大都督手把手地调/教吗?更遑论连珠箭了,他该如何应对此事。
她隐隐想到,若是假太子被揭穿了,自己会不会因为知情瞒报而牵连落罪呢?
或许侥幸脱罪,也会因为失身于一个赝品,沦为京城人人耻笑的对象,裴家从此抬不起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想法令她悚然一惊,遍体生寒。
一切由不得她辩白,自她嫁给他时,两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她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全在他手底。
这时,场上靶子上的第一波箭矢已经撤下。
四皇子转过头,放下弓箭,笑道:“怎么今日不见太子哥哥上场?”
贵妃眉头一蹙,老四是家中送来的嫡妹所生,平日里最会装乖卖俏,跟他娘一样是个小贱人,他故意引话头,准藏了一肚子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