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村子北边的山坡走下河边。(来时是从南边进的村。)半边山在远处,隔着宽阔的水面。对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这边的凸起相合,当中神水河弯成一道绿色的月牙,将两岸珠联璧合的接上。
老远就看见舒薇在码头上。
她换了衣服,脱掉了旅行时穿的休闲服,换上一身适于居家和户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没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样的深绿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没有把握,我对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河水坐在栈桥系缆绳的圆石墩上,脚悬在水面来回晃荡。裙裾翩翩,随之波动,水中也有一团绿的,白的影子在动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夏天江南横塘里,碧波绿叶上盛开的白莲,那是我记忆中水乡最美好的景色。没想到却能在我的故乡重见。
“你一个人啊,陈新呢?”我向她走过去。
她眼睛盯着河水,头也不抬一下。
“脚步轻一点,别吓跑了那些鱼。它们都在睡觉呢。”
果然,岸边有许多小鱼,悬浮在碧莹莹的水中,一动也不动。
“它们多安静啊。”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另一个圆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顾看鱼的当儿仔细看她。陈新不在,我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她长得的确很美,她仿佛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乡的山水美则美矣,多少渗透危险的野性:山是奇绝诡险,岩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会摔伤,刮伤,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涡,她怎会有这等气质?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温柔,恬静,而且安全。
她的性格在开朗之外,有一点点忧郁。一点点。
半晌没人说话,没有风,水面一朵涟漪也不起。
“温泉水好吗?”我问她,她的长头发还在湿漉漉的。
“好……就是太热,陈新一洗完就嚷累,头晕,回屋说要躺一躺,头一挨枕头就着了。我也觉得飘飘乎乎的,心里有点闷,走出来到水边透透气。”
“你很喜欢水。”
“恩……其实,我更喜欢的是山,水太多变,山才让人觉得心里安定。”她抬起下巴,望着对面的山坳。
“那好啊,你正好要嫁给一个山里人,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扭过头来,眼睛闪闪的望着我:“你也这么说?以前有个算命很准的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山里人。”
“他算得果然很准啊,陈新不就是山里人吗,我们省的人都是山里人。可惜陈新要做倒插门女婿,山里人投入水乡的怀抱,变成水里人了。”
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声,又问我觉得陈新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很不错,他人很实在,大方,又活泼……呃,我的意思是,开朗风趣……人长得也挺精神,别看他粗枝大叶,其实蛮细心的,对你那么体贴……呃,女孩子嫁这样的男人,是有福气的。”
每到恭维别人,我的口才就下降,尤其是一位漂亮女孩的幸运男友。这一番结结巴巴的套话没能让舒薇满意。
“是吗,别人倒也总这么说……可也有人说他性格伧俗,气质差,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不稳重。你看呢?”
我怀疑那所谓的“有人”就是她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总爱求全的。我在肚里搜着词儿,在说真话和不得罪人之间寻找平衡点:
“呃,怎么讲,体育运动出色的人,总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偏见,他毕竟是足球队的后卫嘛,又不是诗人。只有你们这种还在念书的女孩子,才说得出什么气质不气质的话,等到将来毕业工作,结婚抱娃,你就不会嫌他气质不好,只会嫌他赚钱太少了!”
我们说笑着,沿着河岸散了会儿步。话题从陈新,到舒薇自己,到大学生活种种,此时气氛同车上不同了,彼此相熟的程度愈深,谈话的深度愈深,态度愈随便。我们一起谈江南,谈那座长江之滨的名城,六朝金粉的古都。然后又谈到我。
“你还真不象个山里人,比陈新还不象。”她说。
“对一个山里人说他不象山里人,在外人听来是一种恭维,在他本人可不这么看。”
“你比陈新还爱多心。我可没半点瞧不起宝乡的意思,这你该知道。”
“陈新是爱多心的人吗?我没看出来。”
“怎么不,别看他嘻嘻哈哈,心眼可多着呢……你们省人的脾气就是多疑,好多心。”
“是啊,那是一种原始本能,来自遥远的狩猎时代。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到处是敌人,不得不加点小心。只有你们江南人,才以为山是安全的。”
“你不也是半个江南人吗?你在江南呆了那么久,不但气质,连长相都像我们那边的人了。”
我大笑:“我可是正宗本地苗子!哪里有一点像你们江南人。我倒觉得我和这里的人长得挺相像,”我指了指高坡上面,“这里,镇山村。”
“像吗,看不出来。”她仔细的打量过我,摇头说。
“要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少小离家老大回?”
“不,你不可能。”她果断的说。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他们的那种,‘气质’?”
我笑着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