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豸正趴在日晷背面打盹,身躯如山,鼾声如雷。
随云烟散去的还有一片激愤骂声。
众少年纷纷向青年行礼问好。孔雁翎的气势也矮下一截,匆忙理了理衣裙和发簪。
柳娆娆心道,这么装逼,难道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铁靠山?
青年不理旁人,只向她伸出手,声音如目光一般温和:
“来。”
柳娆娆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师父——”
“师妹。”
“……”
柳娆娆尴尬地停在半路。
青年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师父昨天刚闭关,来不了。你的事,我来管。”他俯身轻声问,“可有受伤?”
柳娆娆脸颊微红,诚实地摇头。
青年松了口气:“那就好。”
然后他好像刚才看见一群鼻青脸肿的少年,惊讶道:“各位小兄弟,怎么搞成这样?”
孔雁翎抢先道:“曲泠师兄,还不是你的好师妹。她昨天在冰湖边跟我抢人,抢不过就动手打……”
她大声控诉,语气却软和许多。
只是话未说完,名叫曲泠的青年“哦”了一声,转向身后:“陆掌事可说我师妹有错?”
陆掌事支吾道:“不曾。”
“獬豸可断定我师妹有错?”
陆掌事看了眼打盹的獬豸,擦擦额角细汗:“……好像也不曾。”
曲泠回头:“诸位掌事有何高见?”
众掌事默契地和稀泥:“曲丹师,今日不是我等当值,我等也是一头雾水啊。”
曲泠摇着扇子,不疾不徐道:“既然我师妹没错,大家聚在此处作甚?有没有哪位道友能与在下说说前因后果?”
众人面露迟疑之色,不敢开口。
柳娆娆心想这还用问吗大哥,人家本来都要放过我了!你到底是哪边的啊?
但青年表情真诚,眼神清澈:“在下最近新炼一炉‘天元补灵丹’,愿散与诸君,作为替我解惑的回报。”
柳娆娆见他打开一只水晶瓶,轻吹一口气,一种奇异而清凉的香气便随风散开。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众掌事神色复杂,似痛惜,又似羡慕。
孔雁翎轻哼一声,赌气地背过身,好像不愿再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柳娆娆还一头雾水,忽听一少年大声道:“冰湖岸边,是我先向柳师姐出手,师姐轻轻打了我一掌,我怀恨在心,骗孔师姐来出头。这事跟两位师姐都没关系。”
那少年向她鞠躬:“柳师姐,对不住。”
柳娆娆目瞪口呆,这位兄弟,你的脸都肿成猪头了,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曲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这位小兄弟。”他递上一颗丹药,“还有哪位能再说清楚点?”
“我来说!”又一人拖着瘸腿出来鞠躬,“柳师姐没有打过我,这伤、这伤是我路过冰湖自己摔的。柳师姐,实在对不住。”
柳娆娆急忙扶他:“没关系!不用了!”
曲泠点头微笑:“说得好。还有谁?”
道歉声不绝于耳,柳娆娆满头大汗,扶起这个又扶那个,深感修仙世界之魔幻。
“够了!”
一声熟悉的大喝再次响起,不过这次不是冲她。
“可真舍得下血本!这补灵丹你一年才得几炉,就这样拿出来给她擦屁股……”孔雁翎再说不下去,一抬鞭子指向柳花燃,眼眶已红,“你就护着她吧!你们留仙门,还能护她一辈子不成?”
“自然是不能了。”曲泠叹气,竟似颇为遗憾,“小师妹毕竟有婚约在身。等她嫁去雪月剑斋,自有那边的剑修为她效劳。”
“好、好、好!”孔雁翎好像被刺激狠了,狠狠一甩长鞭,一道光焰凭空腾起,化作一朵燃烧的紫云落在她脚边。
她踏云而去,留下一句狠话:“柳花燃,下月大考,你给我等着!”
柳娆娆望着她潇洒背影啧啧称奇,不愧是修仙者,说起飞就起飞。
“师父闭关这段日子,师妹还是消停些吧。”曲泠笑道,“下个月你们玄都仙府诸生大考,师父已经答应来当考官。师妹好好表现,师父定会奖你。”
这样安排走后门真的没问题?柳娆娆飞快扫过四周,见众掌事纷纷向曲泠告辞,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
鼻青脸肿的少年们也捧着丹药,有说有笑地路过日晷前“正大公直”四个大字,各自操控法器飞走。
转眼间,云台上空空荡荡。
莫非只要处处周全,人人满意,公不公直并不重要。
人也并非痛恨特权,只恨特权落不到自己头上。
柳娆娆抹去心里一点别扭,点头道:“师兄,我晓得。”
曲泠忽然伸手,摸上她的脑袋:“怎么今日如此听话,可是被那獬豸神威吓着了?”
柳娆娆从没被年轻男子做过这种亲昵动作,下意识想躲,又强迫自己放松,任由那只温暖的手把发顶揉乱。
原来这就是被人关心、有人撑腰的滋味。
曲泠朗声吩咐道:“梅阡,带你师姐回去,仔细照料。大考之前,她出了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
“没、没钱?”柳娆娆转身,想看哪个倒霉催的叫这晦气名字,却对上一张喜庆的包子脸。
“是,曲师兄。”一个双髻少女驾云车而来,稳稳落在云台边,一边快步上前扶她,一边大声道,“小师姐当真威武,上了辨直台也能全身而退!”
这还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喜事不成?柳娆娆赧然。
小姐就小姐,师姐就师姐,“小师姐”算哪门子称呼,又见双髻少女走近了,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登时哑口无言。
云车通体灿金,车壁缀满珠玉,四面垂着轻纱,车前系着红绫。
柳娆娆坐在柔软的织锦上,听梅阡劝道:
“小师姐别恼,让孔大鸟和那群兔崽子再蹦跶几日,早晚收拾他们。”
“嗯。”柳娆娆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四面云烟像轻柔水波,托起车辇向前飘去。
她撩开轻纱放眼望。
此时霞光渐敛,明月初悬,云水蓝的天幕下铺满金橘变幻的鱼鳞云。
星子闪着微光,从云缝里冒出来。
晚风轻拂她鬓边发丝,吹得车边金铃清脆作响。
不远处一片红幢碧盖悠悠飘过,像一条幻彩河流横贯前方。
其中有人乘银鹤,有人骑飞马。有人躺在飞剑上,和旁边骑在云鲸背上的喊话聊天。
定睛细看,并非人人都自在轻松。
还有五六人合拼一艘小竹筏,一齐念咒,吃力地催动竹筏前行。
更有人驾着彩云,飞得歪歪扭扭,好像随时会掉下去。
梅阡车技娴熟,驾车轻盈地转弯,插入这片五光十色、浩浩荡荡的“车流”中。
“赶上仙府刚放课,大家都要回寝舍。”梅阡见怪不怪地说,“小师姐莫着急,咱超了他们!”
“倒也……”
柳娆娆想说倒也不必。车身猛然加速,她急忙抓紧扶手。
轰鸣声起,华美的云车似离弦之箭,左奔右突,过关斩将。
满天飞行法器全成了手下败将,只留下两道红光和一路叫嚷:
“谁不长眼撞小爷的画舫!冲这么快赶着飞升啊!”
“算啦算啦,是那‘九国公主’柳花燃的云霄飞车,咱们惹不起这祖宗。”
“你们说,孔师姐和她比,谁才是真正的北寝第一霸?”
“这还用说,看下个月大考呗。”
柳娆娆屏住呼吸,一颗心随云霄飞车剧烈起伏。
片刻后拍拍胸口,咧嘴笑起来。
天大地大。重获新生。
生而为人,爽得飞起!
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看绚烂的晚霞、一闪而过的“车流”和鸟群。
看得目不暇接,再没回头。
她若回头,就能看见高高的辨直台上,她师兄曲泠仍站在原地,垂眸地盯着一处。
好像那上面沾了什么极令人厌恶的脏东西,术法清洁尤嫌不够,又取出一方白帕细细擦拭。
正是方才摸过她头顶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