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开始行驶,云霏霏虚弱的依偎在陆骁怀中,望着他喉结旁那颗不明显的小痣,没来由地回忆起过往。
十四岁那年,她被送进宫中,最大的心愿便是平安出宫与家人团聚,东宫当差三年谨小慎微,直到得罪四皇子前,也不过是外院洒扫的婢子。
被扔进碧霄宫后,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不可能出宫,却忘了,有的人即便陷在绝境挣扎浮沉、狼狈不堪,依旧傲骨嶙嶙。
陆骁就是那样的人,哪怕太子之位被废,风光不再,他也依然是那个满朝文武齐声称赞,克己自持的谦谦君子,言出必行。
说能出宫,便不是在哄她。
云霏霏还发着高热,脑袋昏昏沉沉的,望着陆骁的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这么高兴?”陆骁摸摸她的脸。
男人手很大,掌心微凉,贴在脸上很是舒服,云霏霏侧过头,撒娇般的在他掌中蹭了蹭,脸上浮现心满意足的笑。
这个幸福的笑容却没能维持太久。
马车刚出城不久,云霏霏就听见驾马的侍卫扬声喊道:“殿下,追兵来了!”
车辕上的另一名侍卫跟着挑开车帘:“殿下,只需再行五里,翻过山头便安全了。”
陆骁微微颔首,像是早有准备,飞快地抱起云霏霏钻出车厢,跃上马背,挥刀斩断骏马身上套车的绳索。
马车旁的侍卫们纷纷拔剑,迎向追兵,为两人争取更多逃跑时间。
凛冽寒风迎面而来,如刺刀般割裂整个心肺,云霏霏咳嗽不止,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滑落下来。
“殿下,马驮着两个人跑不快……奴婢的身子早就不行了,横竖都是死,您赶紧放奴婢下马!”
陆骁蹙眉不语,回头看眼追兵,全力夹紧马腹,策马狂奔。
积雪凝寒,路更难行,云霏霏听见后面传来的阵阵马蹄声,心急如焚。
若不是因为她,陆骁不会搭乘马车,早已乘着快马全身而退。
云霏霏顾不得口中不停溢出的鲜血,边咳边道:“当年要不是殿下……奴婢早已投井自咳咳咳……尽,您已经让奴婢多活两年,奴──”
“娇娇,”陆骁打断她的话,利落的下颚线条绷紧,隐隐带着一股怒气,“我允许你死了吗?”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云霏霏忽然没了声音。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道道利箭犹如催命符般向两人追来,陆骁熟练地驾着马在林间穿梭,哪怕快得只留一片残影,箭矢依然无情的射中马腿。
马儿长嘶一声,暴躁地想把背上的人甩落,陆骁不得不抱着云霏霏弃马。
也终于看到,那件由他亲手穿上的斗篷,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浸染得通红。
陆骁一愣,随即背起人往山林里窜去。
他瘸了一条腿,又要躲避乱箭,逃得十分狼狈。
一支流箭飞来,正中云霏霏后肩。
离开马车后,她的咳嗽再没停过,利器入肉的声响显得微不可闻。
云霏霏咬牙闷哼,强忍着剧痛,用力拔下左肩上的箭,颤着手解掉身上的斗篷。
帽兜上那一圈白狐毛在夜里太惹眼。
会害死陆骁的。
她的动作太大,像在挣扎着要下地,陆骁猛地厉声喝道:“娇娇!”双目隐有血色蔓延。
“……你听话,”平静和克制开始崩溃,沙哑的嗓音压抑着极致的惶恐,“抱紧我。”
抱紧我。
这句话云霏霏初到碧霄宫就曾听陆骁说过。
当时屋内一片漆黑,连月光都没有,陆骁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发颤,素日里被他隐藏得很好的阴戾与脆弱全都涌了出来。
他就像一头受伤发狂的野兽,狼狈又无助,与众人印象中清冷沉稳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云霏霏吃力的抬起头,看了眼漆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又看回陆骁俊美昳丽的侧脸,迟疑片刻,唇瓣缓缓印上他的耳廓,与他耳鬓厮磨。
“别怕。”陆骁以为她在撒娇,将人往上托了托,更加奋力向前奔跑。
云霏霏一怔,勾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明明是她想要安慰陆骁,反倒被他抢走要说的话。
后头的追兵渐近的同时,云霏霏苍白的脸庞多了几分血色,昏沉的脑袋也无比清明起来。
“殿下,”她不再咳嗽,就连声音也充满朝气,就像许多年前两人初识时一样,“快,再跑快一点!”
“好。”
“殿下,等奴婢身子好了也想学骑马。”
“我教你。”
“殿下,您说山里能有热水沐浴吗?”
“有,待会儿便让人烧水。”
“太好了殿下,不过奴婢实在太累,要先睡一会儿,待会儿到了您再叫醒奴婢好不好?”
回光返照的时间是那么短暂,云霏霏拼命地收紧手臂,想抱紧陆骁,眸光却逐渐涣散。
“娇娇,别睡!”陆骁皱起眉,语气焦急,“翻过前面的山头就到了,那里不止有我的人,你阿兄也在。”像是怕她睡着,他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娇娇,你可有看到火光?云侍卫已经往我们这儿来了。”
云霏霏本就是强弩之末,撑到现在全凭一股意志坚持,听见接应陆骁的人来了,身心彻底放松下来,慢慢闭上眼睛。
“殿下……”
“嗯?”
殿下,我舍不得你。
纤细的手臂轰然垂下。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云霏霏感觉自己被人用力抱进了怀里,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想象之前每一次昏迷那样笑着对那人说:“殿下,奴婢没事。”
想再看男人沉默而又温柔的凝视她,用他的体温温暖她的所有。
却再也没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