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嘉木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他环视场下一周,见几位选手的表现都已经快接近尾声,便起身在场地中央走了一圈。
这几个人是田嘉木费了老大的劲才在镇上找到的,每一个都是凭他一张嘴好说歹说来的。以目前镇政府的资金和水准,实在办不了多高规格的比赛,但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儿依旧决心多办几场,他得让乡亲们多看个热闹、习惯习惯,再有这种文化活动,叫清源人民以后多多参与,城乡才能建设、才能往前发展。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他有这个信心。
田嘉木率先走到宋知的桌子前,停留了一会儿。见小宋哥今天穿了身白衣服,在那里坐着,显得文文气气的,煞是好看。
他不禁多看了宋知两眼,不管桌子有多破烂、环境有多简单,只要对方人在那里坐着,就已经足够赏心悦目。
但下一秒,田嘉木便对上方成衍投来的目光。
村官儿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他假意咳嗽一声,转身来到孪生姊妹俩的桌子前。
这两个女孩算是一组,她们两个人、四只手,汲水、烹茶时井然有序,从不会出现手碰着手、谁挡到谁的尴尬情况。
姐姐把水重新倒进茶壶、盖上壶盖,静静等候的时候,妹妹便用茶镊将四只茶杯从清水里翻转过来。
随后,姐姐握住壶柄,一手按壶顶,将壶抬到一定高度,进行点盏。
棕色的茶水水柱如同一道美丽的弧线般涌入茶杯。
两人合作,效率固然很高,很快茶水被分倒在四个茶杯里。
完工了!
结束后,妹妹将壶缓缓收于一旁,两人端坐在位子上。
整一个过程行云流水、堪称赏心悦目。
“嘉木哥,请您尝尝我们的春茶吧。”刘荼荼说道。
她一说完,妹妹刘茗茗旋即将茶杯双手呈上。
“好。”田嘉木走过去,拿过瓷杯浅啜了一口,也不忘接过另一个瓷杯,去递给老支书。
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在夸:“看人家老刘家的俩闺女。”
“泡的真是不错啊。”
“是咯。”
反观宋知,进度已经落后别人一截。
他那只修长的手握住方成衍送来的茶壶壶柄,像昨天那样,把沸水倒入玻璃杯,便有热气立刻在杯壁上氤氲。
顶力绕三周,将沸水倒掉。
宋知选的茶叶品种名为太平猴魁,不是寻常里商店里见到的那种细细小小的叶子,反而叶片异常之长、平直,颜色富有变化,整体上呈苍翠色。
用茶镊摆好五个叶片,热水浇灌进去的瞬间,嫩绿的茶叶舒展肢体,平直的叶片从玻璃杯子里竖了起来,叶片一端触底,一端垂直而立,高度仅比水面稍低。
少倾,蒸汽上升没入半空中,清香四溢。
方成衍在后面注视着宋知的一连串动作,真正看到成品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宋知会当初在商店里心满意足地掏出35块钱,买这样一个透明的玻璃杯。
这一个杯子便是一个小小的模型,透明的玻璃里全然展示出一根根太平猴魁竖立的模样,浸在水里,让人犹如见到了神话情节里的“水漫金山”。
这些叶片遇到热水时,不散、不卷、不翘边,两头皆尖,正宛若一层层苍翠的山,相互交叠,千峰万仞、重峦叠嶂,加上富有层次感的颜色,看上去像极了一幅山水画。
清香一触即发,风华内敛,豁达致远。
果然大气。
田嘉木正在对面站着喝姊妹俩泡的茶,眼神却止不住地望这里瞧。
只因他听到茶摊的老板娘夸赞了一声:“小茶爷,你泡的真好看咯。”
“这茶叶怎么这么漂亮?”
还有人被勾起了买新茶的心思,问向旁人:“今年猴魁贵不贵啊?”
田嘉木把茶杯放回刘家姐妹的桌子上,又重新朝宋知走过来。
他只瞧了一眼,也不由得夸奖起来:“的确好看。”
“这茶叫什么名字?”
“太平猴魁。”
田嘉木若有所思地点头,脸上挂着赧然的笑:“我还是个门外汉。”
他挠挠头:“小宋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因为你啊。”
“我?”田嘉木指着自己,不敢相信。
宋知指着杯子里的五个叶片的尖尖角,分别介绍:“这叫天尖、地尖、和尖、元尖和弯尖。”
他微微一笑,漂亮的眼睛里忽得生出几分明亮的神采来:
“正好配你这位人尖儿。”
嫂子在后面一听,当场就乐了。
她只料她这小叔子甭管什么时候,都永远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直到今天早上,她还在心里直犯嘀咕。
哪想到,宋知不仅把事儿办的漂亮,还会说这种臭屁话?
陈正蓉在人群里不由得抿嘴笑起来。
小知的嘴甜还真不是盖的!
田嘉木更不好意思了,他双手接过来,吹了吹,品上一口,顿觉花香高爽,跟平时喝的茶与众不同。
不知道是被味道惊艳到,还是刚才被宋知那句话夸上了天,小村官儿喝完以后,青涩的脸上止不住地微笑起来。
“谢谢小宋哥了。”他和宋知说话时,语气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完,把玻璃杯归还给了对方。
刘茶茶一直关注着日涧茶庄这里的动向,他在一旁听完了全程,心里对宋知更是不屑一顾。
真特么会拍马屁!
另外一个茶庄的老板娘泡的是茉莉茶,她年纪大了,就喜欢搞点儿美容养颜的东西。
好在颜色与造型,也极为不错。
她抬手将煮沸的水倒进西施壶,顶晃两圈之后,将茶水倒于四个青花瓷盖碗里。
老板娘人至中年,身材丰腴,手指也微带肉感。十指尖尖的,倒也漂亮。
而且姿态优美,叫人看了要称一声好。
茉莉花的味道更是清爽宜人,温润香浓,香得人心神荡漾……
田嘉木分别品味一番,几口茶喝完,觉得自己现在心都静下来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清源人,知道本地人极爱喝茶,连给孩子起名都要照着茶名儿起。田嘉木平时偶尔陪领导喝喝,自己倒不怎么好这一口。
但现在,他明白了。
年轻人力图发扬清源茶叶产业的决心,忽然在此刻更坚定了几分。
他几乎抑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回到评委席上,田嘉木兴致高昂地对每一品类的茶叶和大家的表现做了点评,他是镇上唯一一个读过名牌大学的孩子,出口即成章。
谈到高昂处,更是站起来,称赞这活动真是好事一桩!也借此活动,呼吁父老乡亲们以后多多配合政府的政策。
他点评完后,还有群众代表的投票环节。
但这比赛制度属实不太完善——
田嘉木只叫了几个茶市的熟人老头子过来品评。
其中不乏与选手沾亲带故的,一心想着为自己的亲戚多美言几句。所以这群众代表品评到底是怎么品评,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还是要凑个热闹。
老刘家那边儿,有好几个老头围过去,把俩姑娘夸得像花儿。
别人的位置前也有人在说好话。
但谁也比不过郑大爷——
田嘉木刚一宣布环节开始,郑海忠便背着手大摇大摆出场了。
他走到茶庄老板娘的桌子前,端起杯子,啧巴啧巴嘴,好像这茉莉花茶齁咸一般。
又去大汉那里尝尝碧螺春,五官当即皱在一起,好像喝的不是茶,是72度的二锅头。
最后走到宋知跟前,那模样瞬间就变啦。
他端起玻璃杯,对着太阳光,举了又举,看了又看,走了两步,出口成诗:
“长峰高且平,吾谓草中英!”
“好!”有中年人在一旁逗乐,配合郑大爷,鼓起掌来。
“老郑头您也太偏心咯。”茶摊老板娘说道。
“不能就因为小茶爷总和你下棋,你就这样说好话嘛。”
大家纷纷笑起来:“就是,给人还作诗呢!”
田嘉木见大家有笑有闹地聚在一起,心里也止不住地开心。
“怎么?”郑海忠对他们吹胡子瞪眼。
“我说这臭小子行,他就是行!”
他大手一挥,把三张票丢在宋知的桌上:“我全投,就投!”
没人和一个切除过前额叶的大爷计较什么,大家投完票以后,都乐呵呵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