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
长街上传来整齐脆响,玄冥卫正奉命铲冰清道。
定北侯府内院,仆婢们忙得脚不沾地,换下悬祭三载的素白,在庭院雪色间铺陈大红喜色。
“那边再挂高些。”嬷嬷吐着白气,指挥着挂喜灯的小丫鬟。
楚黛捧着银鎏金花鸟纹手炉,立在庭院中,望着仆婢们忙前忙后。
清澈明亮的眼瞳中,倒映着灯笼暖光,美好似一泓秋水。
“阿娘,家中许久没这般喜庆了。”她抬手拨动小灯笼下的彩色流苏,弯起唇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真好看。”
随着她微微仰头的动作,狐裘兜帽略往后坠坠,她未施粉黛的小脸多露出一分。
肤质瓷白莹莹,姣好的眉眼间自有一段柔弱美感,美得让人生怜,又有种能治愈人的暖意。
明日一早,外头的冰雪定然已经铲完,阿娘的亲事自会顺顺当当。
须臾间,楚黛笑意一僵,气息也忽而滞住。
口鼻前的白气被风吹散,她别过脸,匆匆拿锦帕遮掩着,隐忍地咳了几声。
被狐裘裹住的身形,因咳嗽而微微震颤,胸前长命锁下的玉铃发出轻响。
孟沅望着女儿娇娇柔柔、弱不禁风的侧影,美目满是怜惜与担忧。
她抬手轻拍楚黛脊背,替女儿顺气:“漪漪,你身子不好,快进屋歇着。”
待楚黛止了咳,孟沅扶住她细肩,缓步往台阶上走。
屋里烧着地龙,热气晕红她脸颊,楚黛胸腔内有些闷郁,抬手去解狐裘。
丫鬟霜月忙将茶盏放下,替她解下狐裘。
燕颌红绣白玉兰短袄,下配松霜绿锦裙,喜气又娇艳,为她白如霜雪的小脸增添几分热烈的生气。
可她身形单薄,有些瘦骨伶仃。
方才咳嗽过,挣得眼尾犹带泪红,显得楚楚可怜,这生气中又透着股强撑的意味。
楚黛捧起茶盏浅饮一口,暖意熨帖肺腑,她缓过来,浅浅舒一口气。
怪她身子不争气,大喜的日子,还叫阿娘为她担忧。
心内暗叹一声,楚黛张张嘴,在脑中搜刮着能宽慰阿娘的话。
未及出声,却见阿娘眸中含泪,嗓音哽咽望着她:“漪漪,明日随阿娘一道去帝师府可好?你顾叔是好人,他会对你视如己出。”
父亲战死三年,阿娘也守了整整三年。
这么多年,若不是为照顾病弱的她,阿娘早就不必守在这孤寂的侯府了吧?
如今阿娘得遇良人,她盼着阿娘重新开始,不必再日日以她为念。
她身子不好,寿数有限,阿娘的日子还长着,早些重新开始,待她离开的一日,阿娘也不至于太伤心。
“阿娘,女儿知道顾叔很好。”楚黛放下茶盏,伸出被茶盏捂热的细指,拉住孟沅的手。
“所以阿娘一定会过得好。”她望着孟沅,白得有些羸弱的小脸,笑靥温柔,明媚的眼神很能抚慰人心,“家中有这么多人照顾我,阿娘不必挂心。”
顾家、楚家对这门亲事,本就颇有微词,若她再去与阿娘同住,不知两家会如何对待她阿娘。
寻常百姓家的孀妇尚且能再嫁,高门大户满腹经纶的那些人,自己娶妻纳妾不误,却争相上书要求阿娘为战死的爹爹守贞不渝。
幸而顾叔向太后娘娘求得赐婚懿旨,皇帝又仁孝,顺着太后,将反对声压下去。
爹爹为国战死,是百姓心中的英雄,也是她心中的英雄。
可没人比她更清楚,爹爹是位好将领、好父亲,却不是位好夫君。
自记事起,阿娘便与爹爹分房而眠,懂事之后她才听表姐说,舅舅、舅母不会这样,别人家的爹娘也不是如此。
原本她以为,是因阿娘要日夜照顾她,才如此。
爹爹在府中那几年,她无意中听到阿娘的陪嫁嬷嬷说的话方知,她以为洁身自好的爹爹,曾发卖过一位对阿娘下药的通房。
而她自小体弱多病,是因为下药早产。
太医曾叮嘱,楚黛须得保持心安神怡,才能养好身子,延长寿数。孟沅劝不动,又不敢再都说,让女儿心里有负担,只得就此打住。
“娘知道你喜欢清静,可也别总捧着书看,仔细伤着眼睛。”
孟沅望着女儿青丝挽成松髻,手持书卷的恬静模样,轻叹一声。
“记得娘说的,你外祖母和舅舅、舅母盼着你过去长住,有你表姐作伴,阿娘也放心些。”
楚黛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眉眼含笑凝着孟沅,柔顺颔首:“阿娘,我都记着呢。”
“阿娘明日须得早起梳妆,先去歇着吧,我听阿娘的。”楚黛顿了顿,略扬扬手中书卷,“看完这一页就睡。”
尚书府上下待她都和善,她也喜欢宁表姐,去尚书府自是极好。
可外祖母有意让她同书表哥多亲近,俨然想亲上加亲。
楚黛心下暗叹,她这副身子,何必去耽误别人?
况且,她对表哥只有兄妹之情,从未有过想嫁给他的心思。
既不想伤老人家的心,也不想让舅母误会,还是等表哥找到心仪之人定了亲,她再住过去比较妥当。
孟沅心知女儿没听到心里去,她抬手抚了抚女儿柔顺的发,有些无奈。
行至门扇处,她又忍不住回眸朝屏风后望一眼。
剑书是个好孩子,若漪漪嫁给他,她这个做娘的,也能放心。
偏偏漪漪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