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紫色的衣角,半蹲在池边,伸手捧了一掬泉水,漫不经心地开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转过身来,让本王瞧瞧。”
殷姒没有动。不是难以接受重生这个事实,这本就是她难得叛逆一回——还是在死后,努力争取的结果。也不是兴奋过了头,猛然发现自己重生在了熟悉的地方,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人。更不是因为自己一|丝|不|挂,身躯半沉于汤泉中,不着寸缕下觉得害羞或是尴尬。而是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她的声音,她的声音……
来人声音清泠,好似初春刚融的深溪,仍存着冰雪淡淡的寒意。并无不妥,甚至十分动听。乍一听,是毫无感情的疏离淡漠;实际上,多是慢条斯理的随和慵懒。言辞虽冷,但她语速并不快,可以说是不疾不徐。
见池中女子发愣,迟迟不肯转身,姚知微有些意外。不过面对美人,她一向会多存几分耐心。她挑了挑锋利的眉,凤眸微眯,再次开口,用命令的口吻道:“转过身来,给本王瞧瞧。”
像……
真的……好像……
这陌生的声音带给她的那种熟悉感,有无法抗拒的吸引。恍然间,殷姒忆起入蜀途中,那场乍暖还寒时,意外飘落在三月的雪……
春寒料峭,驾至剑南汉州雒县的离人坡。秃山荒野,破庙土佛。那座废弃上旧庙前,有一棵刚抽了芽的梨树。她没有去过塞外,这辈子也出不了大虞。可她幼时曾拜读过盛唐岑嘉州的诗,尤其喜爱他的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泰和三十八年初入宫闱,就被选为晋王妃,自此美名始扬。而后诸王谋立,英俊年轻的丈夫为了坐上储君的位置,果断弃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亲自将她送上年过五旬的君父床榻。见到自己,那阅尽群芳的天子,也终于从丧失所爱的悲伤中走出……
而后河东兼领河南两道的节度使康靖忠拥兵自重,图谋自立。反旗一拉,曾在高句丽之战中浴血奋战的叛军一路西进,势如破竹。泰和帝姚元睿十六岁践祚,享年日久,早年志向已在酒色中消耗殆尽。朝中文武疲于储君党派之争,奸臣当道,科举罢停,已无忠勇直言之臣。
兵败如山之际,被盛赞“回眸一笑百媚生,后宫粉黛无颜色”的姚虞国色殷姒,一时之间,成了这场灾难产生的罪魁祸首。当初世人形容她的美时有多大方,而今再提起她的“过”时就有多刻薄。他们说她胜姑射,她就是天上仙子下凡尘;他们说她惑君王,她就是祸国殃民必遭诛……
就像她天生丽质,初为人妇后褪去青涩的美,开始艳压群芳。此后所有见过她的人,都默认她是阳春三月里妩媚的桃花,灼灼其华。可她们不会知道,当年随父定居于平陆的某个小女孩,每年都满心欢喜的送走初春那拂面不寒的杨柳风。她曾立在枝叶舒展的梨树下,日复一日,盼那雪白的梨花开满山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殷姒后来终于明白,可惜已经太晚了。
原来真相从来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姚虞的天子,需要一个替罪羊。许诺白头偕老的丈夫能轻易的抛弃她,拥她信誓旦旦的君王也会在假意纠结一番后,果断赐死她。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真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呢?
在她险些连尸骨都保不住的时候,只有一个女子,一个位高权重的女子,肯“仗义执言”,让她得以入土为安。她也是这般淡漠的声线,带着矜贵才有的半分慵懒,在料峭的春风中,惊散了细雪……
是吗……
会是……她吗?
池中美人明显有些不听话,不知道下面的人是怎么调|教的。姚知微顿了顿,旋即站起身,复开双目,居高临下道:“看来,是她们没有教好你。既然如此,那你……”
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姚知微那句“那你回去吧”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挣扎了片刻的殷姒,决定赌一把。
她知道的,当初替她“解围”的那个声音,属于身世同样跌宕的那位以女子之身封王、任剑南节度使十三载的废后嫡女——皇七女姚知微。不过比起魂断离人坡的自己,这位横绝古今成为一代女帝的姚知微,一生更为传奇瑰丽。
殷姒曾亲眼在往生池中窥见对方的未来,亦目睹了属于她的辉煌。而她赌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后果纵身一跃,也是企图抓住自己此生中最后一点温暖的光……
所以,殷姒听话地转过身来,希望如她所愿,亦如己所愿。
这回她的动作很轻,并未在池中激起大的涟漪。红浪随之摇曳,轻轻拍打着池中堆雪。并非千呼万唤始出来,美人听起话来,会低眉顺眼,现出一片诚挚的伏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