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姝身着嫁衣霞帔,走到寝房门前远望金乌,天光似是在她身上洒下了一层金沙。
她回头朝着被挤在角落里的拂珠扬唇一笑,晨风带起红纱翩跹,仿若天光云影,朝霞初升。
宋娟走进碧水间里的时候,刚好瞧见了这幕,心里的自卑妒意如烈火蔓延……
她宋姝往日有大圣皇帝照拂,耍威风便也罢了,凭什么如今落魄之时却仍能是这副顾盼神飞,不可一世的模样?
明明是个去幽山别院送命的人,凭什么打扮得这样光鲜,笑得这般从容?
思及此,她还站在碧水间门口,放声喊道:“送亲的金吾卫已经准备好了!阿姐快些出来吧!”
宋姝出嫁,新帝派了金吾卫来,名义上是“送嫁”,实则却是怕她跑了,派人押送。
她倒要瞧瞧宋姝还能威风几时!
宋姝远远瞧见宋娟满面笑容,并未搭理她,唤来拂珠,施施然的往门外走去。
宋娟心头的火“腾”的一下冒了起来,面上却佯装无恙,含笑着走到她身边道:“姐姐今日觅得良婿,我这做妹妹的前些日子也定了亲,咱们家可算是双喜临门。”
宋姝斜睨了她一眼,心知前些日子,宋娟与京兆尹家的幺子郭六郎定下了亲事。
郭大人身为京兆尹,官居三品,郭家六郎为人谨慎谦和,倒是桩好亲事。
只不过嘛……想到上辈子发生的一切,她不由挑了挑眉。
她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那真是恭喜了。”
说罢,却是越过宋娟,径直朝府外而去。
“欸,大姑娘,您,您别急呀……”冯妈妈赶紧招呼道,“这,出嫁之前还有拜别礼,老爷和老妇人都在前厅等着了。”
“拜别礼?”宋姝笑了,“这是要拜别高堂,感念养育之恩,我倒是用不上了。”说着,她看向宋夫人:“夫人说呢?”
宋夫人蹙了蹙眉。
宋姝从小养在宫里,与宋府诸人本就亲缘淡薄,更别提出嫁幽山别院这笔烂账。
她想着,若是强要宋姝去前堂拜别,不知还要惹下多少麻烦……
*
宋府正院前厅里,宋文栋和宋老太太坐在高堂之上,左等右等,却也不见宋姝身影。
宋老太太今日起了个大早,身子不舒坦,脸上的褶子垮了下来,声音里喊着隐隐的不快:
“这大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叫长辈在这儿等着,误了吉时可还担待得起?”
宋冉皱皱眉,也接话道:“儿子下午在四门学还要听晁光先生评讲《诗经》。”
宋文栋抬眼瞧瞧角落里的夕阳钟,眼瞧着送亲的时间快到了,唤来身边丫鬟柳枝吩咐道:“你去碧水间看看,怎么还不出来。”
柳枝领了命,刚刚快出正堂的门,却瞧见冯妈妈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禀老爷,老夫人,大少爷,大姑娘已经带着嫁妆出门了,说是,说是拜别礼,不,不拜也罢……”
冯妈妈一脸难色,硬着头皮将话讲完,宋文栋的脸已经青如铁石。
“岂有此理!她的规矩呢?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宋文栋士大夫一个,极为讲究脸上那张皮。
当年秦国夫人和大圣皇帝风风雨雨的传言已然给宋家蒙羞,这些年更是有人疯传,这宋姝并非他宋文栋的亲女,而是大圣皇帝私生。
如今宋姝竟不行拜别礼出嫁,若传了出去,他宋府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思及此,宋文栋紧抿双唇,快步出了正堂。走到宋府大门前的时候,宋姝一条腿已经迈上了马车。
身边相送的金吾卫将她和侍女拂珠团团围住,身后却是一个伺候的婆妇婢女也没有。
这也是无咎的旨意,说是这幽山别院人口简单,食奉有限,只需宋姝带一个贴身婢女随行,其余人等一律不许随嫁。
“宋姝!”宋文栋厉喝她的名字。
宋姝回头,只见他文雅脸上含着隐怒,嘴角上的胡子不住轻颤着:“为何不来前堂拜别?”
宋姝挑眉,轻飘飘地答道:“梳妆花了些时候,吉时已到,其余繁礼不做也罢。”
宋文栋闻言怒斥:“繁礼?女子出嫁,拜别高堂嫁人,感念其养育之恩,你竟将之称之为繁礼?伦理纲常是不是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养育之恩?”宋姝笑了,“父亲这圣贤书读了数十载,倒是把脸皮越读越厚了去。”
说着,她躬身钻进了车里,却是一个眼神也未给宋文栋留过。
宋冉紧随宋文栋身后,见宋姝气焰这般嚣张,欲上前去同她理论,却被两旁的金吾卫拦住。
为首者乃是荣国公府的二公子,郁纵疏。
郁纵疏年仅二十,几年前随着自家父兄在北方前线御敌有功,回朝之后便被大圣皇帝封了正五品右金吾卫中郎将。
郁纵疏挡在车架前,明光甲粲然如昼,两肩披膊虎头狰狞。
历经北地风沙的脸不似京中贵胄那般白皙,还染上了几分匪气,浓眉高佻:“吉时已到,某奉皇命护送宋姑娘去幽山别院,宋公子切莫误了吉时。”
郁纵疏比宋冉高出一个头去,男人居高立下似笑非笑的望着宋冉。
郁家大夫人身上有胡人血统,郁纵疏高鼻浓眉,眼角那道若隐若现的细疤叫宋冉平白有些胆颤。
他咽了咽唾沫,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郁纵疏咧唇一笑,眼底的轻慢却是不曾掩饰,看得宋冉身子一僵。
郁纵疏却并不在意,转过身去,长臂一挥,朝身后金吾卫喊道:“出发!”
“诺——”
马车缓缓前行,宋姝就这样在宋家男人忿恚目光中扬长而去。
*
京城距离幽山别院要一天一夜。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驶在宽阔的管道上,耳边是冷风戾啸,宋姝坐在热炭哄暖的马车里,百无聊赖的打起了瞌睡。
一觉醒来,已是夜深。
淡月透过纱帘撒入车厢,京郊特有的树木烟火气从车厢的四面八方渗进马车,发着微微涩气,落在舌尖,又似是甘甜。
郁纵疏在车外轻扣车门:“宋姑娘。”
宋姝使了一个眼神,拂珠撩开车帘:“郁二郎何事?”
清寂月光落在郁纵疏铠甲上,映出一片钢铁冰凉,男人脸上也没什么笑颜色,微微颔首道:“夜已深,我等在此休息一个时辰再出发。”
宋姝点点头。
拂珠回话道:“姑娘应下了,有劳郁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