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清晨,对于地处大齐西北的琼关而言,还是清冷得如同深秋,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能渗入肌肤的冰冷。新桥大街旁一个不起眼的巷口,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两匹拉车的马儿刨着地上潮湿浑浊的泥土。尘沙和细雨泛起的晨雾里,巷子深处那一盏悬在门梁上晃动的灯笼,闪烁着微弱的光晕,隐隐约约映出一个“楚”字。 凌乱的脚步声由里及近,“吱呀”一声,灯笼底下的小木门被人用力拉开。荧荧幽光下,一个皂衣公子推着一个披散着头发、仅着了件白色中衣的人快步走出,一路将他拉到了巷口。 “这大冷天的,啊嚏……世子爷,卯时都没到啊?” “闭嘴!”皂衣公子不耐烦地轻叱了句,抬手把他塞上马车。不多时,几声撕撕的脚步,又一个背着硕大包袱的青衣小婢从门里跌跌撞撞地奔出,大口喘着粗气:“爷,我来了……”然而还未等她停稳脚跟,就见眼前一花,背上包袱已被皂衣公子强行拽过扔进马车。他随后撩起衣摆,腾身跃上车头,手起缰落。马儿扬蹄而起,只留那青衣婢女一脸尘灰。 “王爷,”胡管家立在门口,瞟了眼府内举着火把四处奔走的下人们,垂手禀报道,“城门处方才来报,世子爷带着郭校尉一个时辰前‘强行’……从东城门走了。” “这个兔崽子,尽给我添乱,还不去派人追回来!” 胡管家在心底嘀咕,这世子,不仅弄走了府里最好的两匹马,还给其他的马都下了药,马厩都臭翻天了。可事儿这要怎么说呢……他小心斟酌着,倏忽抬首,看见府中侍者正面色焦急地向这头赶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面庞无须、身着灰青宫袍的人。 胡管家轻轻叹口气,这下全如世子所愿了:“王爷,您快起身,公公们来了……” * 两日后,京城丰乐坊楚王府。 “开门!开门!” 门环叩响在朱红的大门上,连连铮响,惊得门内地上的鸟儿振翅飞起。李管家揉了揉打结的胡子,慢吞吞地从门房走出:“这大早上的,哪来的聒噪货在王府撒野……” 谁知门外那人耳朵极尖:“哈哈,还有谁?你家堂堂世子爷,还不快来开门!” “啊,是世子爷!”李管家一惊,快步跑来拔开门栓。 大门一开,朝阳便将满脸英气的皂衣公子照进院里,逆光勾勒出他的挺拔身形,纵然无论是脸上还是发髻上都是灰扑扑的尘土,碎发飞扬,衣服也甚是脏乱,但眉骨里那股子阳刚俊气却是丝毫未变。一双星目笑得微微咪起,大白牙灼灼发光。他大笑几声,抬掌拍了拍呆立原地的李管家:“少爷我回京了,以后可多需你照拂了,李伯。”说罢,心情甚好地往门里走,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啊对了,先帮我照顾一下后头那家伙。昨夜拖着他骑马赶了一路,这会子功夫估计都睡熟了。” 李管家呆呆地低下头,只见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趴着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衣衫褴褛的少年,乱发下一张秀气的脸搁在台阶上,张着嘴流了一地哈拉子,睡得不省人事。李管家连忙跑过去,蹲下身推了推他肩膀:“郭少爷!郭少爷!” 一个时辰后。 “世子爷,”郭临就着丫鬟们端来的水狠狠地擦把脸,温热的水刺激着惨遭风沙□□的脸庞,一抬头,便见眼下两团对比显明的乌青,“你再不告诉我这一路,换掉马车又换马,日夜兼程不休地赶回京城的缘由,我郭临绝对和你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呃?” 劈手接住世子腾空抛来的卷轴,上面两个字瞬间震得郭临睡意全无:“圣旨!你哪来的?” “先别管哪儿来的,打开看看呗。”世子挥挥手,催着一旁的丫鬟帮他正冠束发。 “原来你升官了啊,户部侍郎。”郭临笑着瞟了一眼世子,继续看下去,顿时被惊得哑口无言。世子早有预料,只示意丫鬟在他带来的包袱里把郭临的朝服找出来。 “京兆尹?世子爷,你亲王世子升官也就罢了,我一个边关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一下越到从三品的京城大官,那帮子御史不是要几本子参死我啊!” 世子对着铜镜定定地盯住他:“护驾之功哪里担不起一个京兆尹之职,你就好生受着吧。” * 王府的马车延着朱雀大道一路向北,初秋凉风越过车窗念布幽幽拂进。郭临抬手挽起车帘,遥遥望向前方的朱红高墙,正中大门上刻着“朱雀门”三个大字,无言中透露着森严与肃穆。 在朱雀门口下了车,领事太监命了两个小太监给他们带路。 盯着眼前不停晃动的两顶扁乌纱,郭临一直被困意侵扰的脑子终于稍稍回了神,他伸出胳膊肘一捅世子肋下。世子一个激灵,只听郭临在耳边细声发问:“你说,咱们既然是奉旨回京任职,怎么不见去琼关传旨的公公?” 世子轻咳两声,面色微红。他遥遥指了指前面带路的两小太监,示意现在不好说。郭临不为所动,并指作势要去戳他腰。世子怕痒躲开,见实在糊弄不过,只好叹口气,凑过来小声道:“我是准备和那太监一道上京的,可宣旨后,我无意间听到父王和先生们商议,说让我一人来京,请旨你留守琼关,我进去与他理论,他反倒把我骂了一顿。没办法,我只好偷了圣旨拽着你来了。” 郭临简直无语凝噎。 世子得意地拍拍他的肩:“看我说话算话吧,咱兄弟俩就是要有福同享。” “是有难同当才对吧!”郭临没好气地扒下他的手,“我看你啊,是不愿一人在京任职才拖我来的。” “大丈夫不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夫复何求?”世子仰头看向前方朝阳映照下的威严庄肃的钟鼓楼,“琼关的仗既然打完了,自然是该来京城。” 郭临正欲辩驳,余光瞥见不远处朝这边走过来的二人,赶紧拽拽世子。世子也看到了,扬起满脸笑容迎上去:“堂兄!” 当先那人身长七尺,伟岸魁梧。一身真紫团花朝服,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金冠连着飘带从耳侧垂下。他面庞端正,剑眉星目,可谓风姿灼灼。正是朝中红人,三皇子德王君意元。 世子一撩袍子,单膝行礼:“意非见过德王、庆王。” 郭临跟在他身后行礼,待德王亲切地拉起世子,才偷闲瞟了眼德王身后单薄削瘦的少年。少年头上戴了个白玉金冠,头发略微有些枯黄。面上有些苍白,细眉弱目的。虽然穿着和德王一样的朝服,但实在不及德王风流之姿,给人一种柔弱病态之感。回想着半个月前的事件,这个庆王君意苏因为养病去了行宫,丝毫没被牵连。观他今日之样,倒也确如其分。 德王寒暄几句后,便有意先行:“意非你去宣政殿吧,父皇命我与四弟前去含元殿门接五弟呢。” 世子皱眉:“赵王?” “我揣测着,父皇沈寂了这么久,是要给废太子一案做个了结吧。五弟在牢狱中不肯认错,听狱卒说常常出语辱及父皇母后,言辞恶鄙,父皇也是头疼了好久。”德王说着摇摇头,看起来似乎很惋惜。 “皇上宅心仁厚。” “是啊,不与你多说了。”德王拂拂袖角,带着庆王一道离去。 郭临瞧了瞧远处背对这边的几个小太监,方才德王他们过来说话,两拨领路的小太监们就自发地躲远了,这会子连自己要带的主子走掉了都不知。 “唉,成王败寇。”世子发出一声轻叹。也不喊那些太监,径直朝钟鼓楼走去。 郭临知道他是在说赵王,快步跟上,笑言道:“你说,皇后亲生的皇子,直到皇后薨前,都养在身边。居然会在皇上处决了太子和安郡王后,在牢中大骂。尤其,还骂了皇后。” “他要是能躲过这动,对于其他人来说,可比如今的皇太孙难对付多了。” 待走得远了,庆王才开口道:“三哥,那个郭校尉就是下任的京兆尹?” “是的。”德王沈声道,“这么个位置原本父皇也不会让我或老七的人插手。只是我也没想到竟是这个郭校尉,听说虚龄才满十六。” “父皇竟然选择这个人,”庆王灵光一闪,“三哥,我听说这人在楚王府地位不低。太子谋反那日,楚世子在宫门口迎战五弟,那么想来,被楚王爷安排贴身保护父皇的,恐怕就是这个郭校尉。” “他还有点儿本事。”德王望向前方的宫门,微笑道,“来日方长。” * 钟鼓楼下已候了不少大臣,与楚王爷或是世子本人交好的,都过来打了个照面,对郭临也有点头示意的。原本远在琼关的人突然来到京城上朝,聪明点的已经嗅到了苗头。 不远处倒是有个人玩味地瞧着这边,因那目光实在扎眼,搁在身上实在难受。郭临瞟了一眼,竟是个熟人--七皇子君意沈,她只好远远地冲他拱拱手以示尊重。 “吱呀--”一声,宣政殿殿门缓缓打开,众大臣们各自整理袍袖,并排站好。两个小太监推开殿门,垂手立在两侧,一只小小的皂色靴子迈出门槛,小小的身板站在旷大的门前,克制的童声中透露着成熟:“皇爷爷请诸位大臣进殿。” “臣等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