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扬冷着脸从刘秋花的房子里出来,脑子里全是方才刘秋花方才说的话。 “……你爸爸一直醒不过来,家里已经没钱了……” “你妈妈没什么本事,你弟弟还这么小,你妈妈一个人要养你还要养你弟弟,你弟弟都快吃不上饭了,瘦了一大圈……” “你留在家里,你吃不饱,弟弟也吃不饱,你妈妈因为你,头发都快白了……” “带弟啊,你是你爸爸妈妈捡来的,没有你爸爸妈妈,你早七八年前就死在路边了……” “你要知道感恩,这个时候你得多替你妈妈想想……人要知恩图报……” “怪只能怪你的命格不好,算命先生和赤脚和尚都说了,你这是天煞孤星的命,再留你下来,你爸肯定就没命了。你走了,或许这个家就好了……” “去张家吧,有好吃的好喝的,奶奶不会害你的……” “别告诉你妈,悄悄地走。你妈心善,舍不得你,你不能不懂事……” “……” 刘秋花再晚生个十来年,大约就是种花家第一批传销头领,舌灿莲花得让周清扬瞬间都开始怀疑自己生存的价值。 从头到尾她都没说话,出门前,刘秋花看着她还摇摇头,叹气说:“也不知道你爸妈在哪,怎么就生了个傻的。以后到了张家,嘴巴甜一些。” 周清扬甚至都没机会说个“不”字,就被她抓了一把瓜子,轰了出来。 出了门,周清扬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一低头,一行眼泪落下来。 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同身受。 在另外一个平行的世界,在那个有周清扬也有周带弟的世界里,当年的周带弟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感受,听完刘秋花这段洗脑的对白呢? 一个人的生活,到底能有多惨? 一出生,被亲生爹娘抛弃,没名没姓的。唯一的价值就体现在那张生辰八字的条子上。 生不知来处也罢,好不容易被人捡了,取了个名字也是带了为他人服务的目的。 好吧,不负使命终于实现了名字的价值,这个时候爹病了,家穷了,没人觉得这两者才是因果关系,所有的过错还是要你扛——八字不好? 要是坚持留下,你为世不容,你就是不孝,你是玩了命要克死你爹! 还有选择权么! 八字个八子!老祖宗早就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 周清扬自抱自泣。 所以当年的周带弟到底是怎么选择的?她看着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大约就是服从了,十分“懂事”地去给旁人家当女儿了? 后来呢? 周清扬暴躁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周带弟,你为啥就这么惨! 一阵风吹过,周清扬终于冷静下来。 她不是周带弟,她和这个家的感情,也没深到非要奉献自己,至于八字那一套,她更是不屑去理会。那个张瘸子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即便是真的能让她吃香的辣的她也不去。 虽然比起张瘸子,她自然更加信任张秀珍,可是刘秋花那一副非要送她走的神情,还有温碧珠那小人……这两人联手,她真有些担忧自己的将来。 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喇叭声,直直地往周清扬的家的方向开来,几分钟后,车停下,周爱军率先下了车,点头哈腰迎接车里的人下了车。 周清扬眸子一凝,赶忙起身边走边哭,她原本心里就难受,方才大哭了一遭已经觉得头晕,这会放声大哭,声音就有些嘶哑,到最后没力气,已经变成了啜泣。 当前走的李建成只见眼前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肩膀抖动了,走近了一看,小姑娘两眼通红,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是憋着的,偷着说不完的委屈。 “小姑娘,你怎么了?”李建成问。 周爱军看到周清扬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环顾家门口不见温碧珠的影子,赶忙提声喊道:“碧珠,家里来客人了!” 屋里“诶”了一声,温碧珠姗姗来迟。 周清扬仍然啜泣不止,周爱军赶忙对李建成说:“李厂长,这是我侄女儿,小姑娘比较爱哭,呵呵。”一边解释着,一边问周清扬,“带弟,你妈妈呢,你怎么在这里,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他一开口,周清扬哭得越发大声,抱着李建成的大腿哀求道:“叔叔,求求你带我走吧,我奶奶不让我留在家里了!我婶婶还要卖了我!” “什么?”李建成吃了一惊,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带弟你放手,你这是什么样子,你放手!”周爱军赶忙上来要扒开周清扬。 周清扬哪里肯,抱着李建成的大腿怎么都不肯放,哭得一脸都是眼泪,瘪嘴撕心裂肺哀求道:“不能放,不能放,我不想被卖掉,叔叔你救救我!” “你胡说什么!你婶婶怎么要卖了你!”面对李建成越来越黑下来的脸,周爱军越发慌张。 温碧珠站在门口,听见周清扬说的话脸色一黑,心里大骂一句“死丫头”,上来帮忙拉周清扬,两个大人用力之下,周清扬受不住,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因着哭得狠了,头有些发晕,脸色煞白煞白,让人看见了就心生怜悯。 “嫂子!”周爱军大声喊,“嫂子你快来看看带弟这是怎么了!妈……妈!” “这孩子爸爸半年前变成了植物人,她一直都很难过,情绪不太稳定……”温碧珠干涩地解释着,脑袋也很疼:周爱军不是说了,厂里人下周才会来,怎么提前了! 死丫头,别坏事了才好! “不是的,不是的!”周清扬急急摇头,祈求地望着李建成,“叔叔,我没骗人!” 张秀珍打屋子里出来,见这场面也跟着一愣。 周清扬见了她,眼泪漱漱往下掉,期期艾艾哭道:“妈妈,奶奶和婶婶要卖了我!奶奶说我八字不好,克得爸爸出了车祸,她让我离开这个家,让我别再祸害你了!妈妈,我不想走,呜呜呜呜……” 周清扬这几句话说的当真是情真意切,只要一想到当初的周带弟是背负着怎么样的心情煎熬着,她就浑身战栗。 旁人只见她小小的人儿跪坐在地上,整个人在发抖,只当她是害怕,却不知她心里百转千折了这么多道,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小孩子哭成这样,都得心疼,再听她说出的话,更觉不可思议。 李建成到底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大的那个和周清扬一般大,小的那个刚满月,正是父爱泛滥的时候,看见周清扬这样,想到自家的女儿如果也是这样…… 他不敢想,只得狠狠看着周爱军。 “这是个误会……”温碧珠手脚都软了,赶忙解释。 “死丫头,你瞎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要卖了你!”屋里的刘秋花听见外头动静赶忙出来看看,没看到李建成等人,先看到了哭成泪人的周清扬。 当下一团火冒上来:这个死丫头,嘴不严实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血口喷人!张嘴就喷粪呢!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爱军心里有些发慌。 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还没开始表现他的家庭和睦,先上来这么一出,让李建成怎么想!李建成身边还有一个和他不对付的欧博城呢! 刘秋花这才注意到周爱军身边的两人,她疑惑地看看周爱军。 周爱军赶忙介绍,“这是我和你提过的李厂长和我们的欧书记!” “两位领导好!”刘秋花祖上好几代都是贫农,见了官就腿软,想起周爱军多次和他提过这个家访有多重要,她脑子一热,问道:“领导怎么提前来了?” 周爱军:“……” “正巧今天有空,我就和李厂长说,周家村是个好地方,让他领着我过来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欧博城不徐不慢回着,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爱军一眼,周爱军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地挺了下后背。 “咱们这村好的咧!”刘秋花心里有点慌,周爱军一再朝他使眼色,她越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秀珍蹲在周清扬身边,拿手给她抹泪,“带弟你慢慢说,怎么了?” “有什么话不能带回家去说。你没看见这还有领导么!这孩子犯糊涂,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让领导看了笑话!”刘秋花板着脸呵斥,哪知张秀珍抬眼看她,那冷冷的眼神当下让刘秋花说不出半句话来。 “别怕,你说!”张秀珍说,“妈妈在。” 周清扬抹了把眼泪,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把刘秋花方才在屋里和她的话都说了,只省略了刘秋花说的她是捡来的那部分,张秀珍越听脸越黑。 刘秋花在一旁听得冷汗都要落下来,这个死丫头,让她别乱说话,怎么转头就说了。要是放在平常她怕什么,可是今天还有外人在场,关系着周爱军的前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