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京城接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将夏日里的最后一点暑气一扫而空,天气一下子就变的凉爽了起来。
京城作为昭国国都,是整个国家最繁荣最热闹的地方。
前段时间闹的满城风雨,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落魄长乐伯攀上了高枝,迎娶高贵的宣安侯嫡次女为妻的亲事,此时也早已无人问津。
毕竟与他们自己的生活无甚相关,凑热闹议论了一阵儿,待到京城有了旁的新鲜事好瞧,就将旧事丢到了一边。
唯有长乐伯府,依旧愁云惨淡。
长乐伯爷穆宜年,自打成亲前夕,在青.楼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与人起了争执,推搡间不慎从楼梯上摔下,脑袋着地血流不止,当场昏厥了过去,被小厮惊慌失措的抬回府里,至今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期间,长乐伯府二夫人,也就是他的娘亲沈氏,请遍了京城有名的大夫,花了无数的银子和心血,可都无济于事,穆宜年依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又久日不见阳光,皮肤也跟着白皙了不少,五官相貌倒是显的清俊疏朗起来,与之前猥琐粗俗的模样判若两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长乐伯的嫡亲妹妹穆嘉年,因为这段时日忧心兄长病情,心情烦闷脾气暴躁,傍晚见窗外下起了暴雨,她难得开朗了几分,兴致一上来,便独自撑着油纸伞去后花园散心。
然而雨天路滑,她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摔了一跤,扑通一声摔进了路边的人造湖里。
湖水冰冷,雨声又大,院子里没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她在水里扑腾了许久,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岸。
她从小被沈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罪,委屈的哇哇大哭,油纸伞也找不见了,抽抽噎噎的冒着大雨回到了自己的院里。
丫鬟见状吓的大惊失色,得知她意外落水,又抱着胳膊冷的瑟瑟发抖,忙去厨房烧了热水和驱寒的汤药。
穆嘉年着了凉,又受了惊,脑子昏昏沉沉,强撑着用热水洗了澡,就躺在床上睡了过去,连汤药都没顾上喝。
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沈氏得知此事后,顾不上责问穆嘉年的丫鬟伺候不周,连夜请了大夫来给穆嘉年治病。
可风寒来势汹汹,服了药也不见好转,到了第二天傍晚,穆嘉年已经烧的神志不清,出气多进气少了。
沈氏心疼的肝肠寸断,自责这段时间只顾着照看昏迷不醒的儿子,却冷落了自己的女儿,她怕女儿也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真是不想活了。
她眼睛通红,握着女儿烧的发烫的手,亲自守在床边照看她,怕女儿在睡梦中被勾走了魂,还在她耳边低声讲着她平日里最爱听的故事。
许是这番慈母之心起了作用,亦或者是穆嘉年平日里就活蹦乱跳身体康健,期间心跳停滞了片刻,还不待人发觉,又重新恢复了跳动。
*
穆嘉年头晕脑胀,意识昏沉,恍惚间好似听到了娘亲的声音,语气温柔又伤感。
她知道自己又做梦了,自从她高中毕业,考入影视学院进入娱乐圈成为演员以来,就过上了繁忙的学习、拍戏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遥远的前世了。
这个梦,还是一个美梦,毕竟说话语气如此轻柔的娘亲,只存在于更久远的记忆中。
她印象里,娘亲在哥哥去世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歇斯底里满腹怨气,说话的声音阴沉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仔细想来,这便是她前世命运的转折点。
前半生,她是长乐伯府的二房嫡女,虽然长乐伯落魄没有实权,她爹又是个好高骛远的败家子,可她娘亲温柔慈爱,从未让她受过一丁点委屈。
她哥哥穆宜年虽然行事荒唐,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却从小呵护着她长大,对她有求必应。即便出门在外,也牵挂着她,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她无忧无虑的长到了十五岁,撑着下巴吃着糕点,看娘亲忧愁哥哥的亲事。
三月下旬的一天夜里,哥哥突然欣喜若狂的回到家中,还未喘匀气息,就眉飞色舞的说宣安侯爷已经答应了他的提亲,他即将迎娶侯爷的嫡次女为妻,还让娘亲赶紧准备好聘礼,他要娶个天仙一样的金贵媳妇回家来了。
沈氏得知儿子自己定了这样一桩了不得的婚事,乐的眉开眼笑,当即吩咐身边的江嬷嬷,拿钥匙打开她存放嫁妆的库房,从中精挑细选不少奇珍异宝给儿子做聘礼。
穆嘉年看着高兴坏了的娘亲和哥哥,心中纳闷不已,总觉得这门亲事透着古怪。
宣安侯乃是自开国之初,就被誉为昭国第一侯的实权侯爷,是历代帝王的心腹,圣恩不倦。
她家却是京城出了名的落魄伯府,连迎娶宣安侯的庶女都算高攀,怎么可能会迎娶侯爷的嫡亲女儿?
她私下里找到哥哥询问,哥哥一脸心虚,又强作镇定的胡扯一通,说他前几日在宸王妃举办的赏花宴上,与宣安侯府的四小姐一见如故,侯爷看在他们两情相悦的份上,便答应了他的提亲。
穆嘉年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矮,却从不忌口长的痴肥,体型能有两个她那般宽大,外加成天在外面乱跑晒的皮肤黝黑,跟时下流行的玉面郎君截然不同。
即便爹娘将他生的五官精致,可这样一番糟蹋下来,即便他是自己的嫡亲哥哥,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夸她哥哥长得英俊不凡,能让人家高贵的侯府嫡女对他一见钟情。
她忍不住撇撇嘴,一眼看出哥哥是在胡扯,穆宜年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的点了点她的额头甩袖走了。
没过几天,他就得意洋洋的拿回了跟侯府交换的庚帖,这门亲事算是彻底坐实了。
沈氏松了一口气,忙拿出纸笔要写下成亲要做的待办事项,她哥哥也凑在一旁乱出主意。
穆嘉年拿起放在桌上的庚帖,见上面写下的成亲日期,就定在三个月之后的七月初三,她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心道:这也太仓促了吧!
一般人家成亲都要准备个一年半载,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更是要准备两三年才能成亲。
更何况,从庚帖上记载的女方生辰八字来看,这位宣安侯府嫡次女薛丹绯,今年才十三岁出头,比她还要小两岁,还没及笄呢,怎么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嫁人了?
她困惑的询问娘亲,沈氏闻言不在意的道:“哪里仓促了?你也不看看你哥哥的年纪,他之前为你爹守孝三年,如今都二十出头的人了。京城里像他这般岁数的年轻男子,早就成亲生子了,我还嫌三个月时间太长呢。”
“再说了,你未来嫂嫂,乃是宣安侯跟之前那位亡妻所生之女,并不是如今的宣安侯继室夫人的亲生女儿,她巴不得将这个继女早点嫁出门去,省的放在眼皮子底下碍眼。”
穆嘉年觉得她娘说的有理,便不再多疑,跟在娘亲身后,帮忙准备哥哥的成亲事宜。
期间,她奉娘亲之命,去京城最大的银楼定做首饰,却遇到一个容貌不俗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毫不避讳的眯眼打量她,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无礼的男人,不悦的骂道:“登徒子!看什么看,再看本小姐就报官抓你!”
那男子笑了笑没多说什么,纸扇轻摇转身离开了。
银楼的管事跟她相熟,见男子走远了,才小声提醒道:“哎呦,我的姑奶奶,那位可是宸王殿下,你方才可真是……”
她闻言一怔,她当然知道宸王是谁,他乃是当今圣上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根指头就能将她碾死。
她冷汗刷的流了下来,心里惴惴不安,可转念一想,人家堂堂王爷,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跟她一个弱女子计较吧。
她心神不宁的回到了长乐伯府,因为忧心此事好几天都食不下咽,就在她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的时候,宸王却派了官媒上门,说要纳她为侧妃。
她娘高兴坏了,能够嫁入皇家,即便是做侧妃,都是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亲事。
更别说宸王除了身份尊贵之外,还学识渊博,英俊不凡,将她娘亲私下里为她相看的那些儿郎全都比了下去。
所以她娘只矜持了几天,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因为她还没及笄,就将进王府的日子定在了明年三月。
她对此事无可无不可,反正女子总是要嫁人的,更何况她娘从小就教育她,不嫁对的,就嫁贵的。
宸王是皇上的亲弟弟,身份自然贵不可言,她嫁给他做侧妃,将来肯定不愁吃穿。若是她肚子争气生个一儿半女,将来还能提携娘家,给娘亲和哥哥撑腰呢。
这么想着,她心里那点不安就烟消云散了。
长乐伯府一时间双喜临门,下人们喜笑颜开,走路都带风。
穆宜年更是得意不已,逢人便炫耀家里结了两门好亲事,趾高气昂了两个多月。
直到六月底,距离成亲只剩下几天时间的时候,他乐极生悲,在逛青.楼的时候与人发生争执,不慎摔下楼梯当场昏厥。
沈氏从下人口中得知此等噩耗,吓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穆嘉年也被吓的脸色惨白,心里又气又恨,气哥哥都快成亲了还没个正形,去青.楼那等腌臜地方;恨那个跟哥哥起了争执的人,害哥哥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她安顿好娘亲,忙派下人去请大夫进府里来给哥哥治病,大夫望闻问切一番过后,神色为难的摇了摇头。
她见状心里一沉,凭借着跟宸王府的关系,从皇宫请来了太医。
太医诊断后,说了一大段让人听的云里雾里的诊断,总结起来核心意思便是:看命,若是能在三日之内清醒过来,那就还有救,若是醒不过来……那就准备后事吧。
穆嘉年闻言,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哥哥,终于没忍住,泪如雨下。
之后的三天,她不知道自己和娘亲到底是怎么熬过去,时间好像过的很慢,度日如年,却又好像过的很快,眨眼间就到了第四天。
她肿着哭成核桃的双眼,看向几天内就苍老了几岁的娘亲,声音嘶哑的唤道:“娘。”
沈氏迟钝的抬头望向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穆嘉年不想走,可她困的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不受控制的打了好几个哈欠,被担忧心疼的沈氏态度强硬的赶回房去休息。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却又睡不着了。
想到哥哥突然遭逢此等变故,如今又变成这幅模样,距离成亲之日不到三天,那跟宣安侯府的亲事该怎么办?
若是就此退婚,她心里又不甘心。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从定亲这段时间以来,娘亲和哥哥是多么的高兴;而她跟在娘亲身后,亲眼看着娘亲为了这桩婚事花费了多少的心血;更何况,若是哥哥有朝一日醒来,发现他中意的天仙媳妇儿另嫁他人,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可那位薛家姑娘又何其无辜,总不能让她嫁进门来守活寡,那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害了人家一辈子吗?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昏睡过去之前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一早就去找娘亲,说服她跟侯府退婚。
可当她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了。她匆匆洗漱过后去找娘亲,却见娘亲脸色铁青,她还以为哥哥又出了什么事,忙焦急的询问,却听江嬷嬷咬牙切齿的说道:“这宣安侯真是害苦我们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