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吱嘎吱嘎几声,马车停下了。
明亮的火把光芒从车帘投进车厢,有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请问这是哪位大人的车?”
“奥地利的玛丽亚·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车夫在前面回答道。
安塔妮亚神色一冷,反手推了一把一直抓着自己的少年:“趴下去!座椅底下!”
装潢豪华的马车里有相对的两排座位,都装饰着深紫色的天鹅绒,座位底下有一个狭窄的空间,可以放下不大的箱包,也可以容得下一个年龄尚小的孩子侧身蜷缩在里面。
等到火把的亮光移动到马车门边,外面的人极有礼貌地敲了敲门,随后才拉开了车门。
“殿下?”
为首的高大男人并没有失礼地探头进车厢,只是用一双锐利的眼睛从外面迅速打量了一圈马车车厢。
干干净净,只有一个身穿淡蓝色礼服长裙的小公主坐在门边,裙摆像一大捧鲜花一样绽放,直拖到地。
她好奇地探出头:“什么事?”
“哦,没什么。”男人自以为和蔼地微笑了一下,“您从冬宫西侧那边的街区过来,听说那里有些因为火灾脱落的木材,我们例行检查一下所有经过的车辆,以免留下安全隐患。”
“打扰您了,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谢谢,您也是。”安塔妮亚乖巧地微笑道。
车门再度关上,马车又慢慢行驶起来,脚步声和马蹄声渐渐远离。
一个街区。
两个街区。
安塔妮亚的神色从镇定变为悠闲,逐渐舒服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丝轻风吹上她的脖颈,一个声音幽幽从背后飘来:“殿下?”
安塔妮亚一个哆嗦,差点从座位上滚下去。
幸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也算有了些心理准备,马上就回过神来。
“……”她气愤地转过头,“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吓人?”
“没办法,我不想等你无聊得睡着了再出来,那岂不是更吓人。”
少年微笑着耸耸肩,然后双手一撑,轻巧地翻过椅背,从座椅后面翻到了前面——他刚才躲藏时便发现座椅底部和后方是联通的,后方还有一块足够容纳一人站起的空间。
他顺势半跪在她面前,免得站起来在马车顶磕到头:“我提出的您不要,那我现在认真地问您,您想要什么呢?”
小少年一本正经地问她,虽然脸颊侧面还有几道狼狈的血色擦伤,但耐不住五官精致得像丘比特雕塑,一点微笑便点亮了天使般的面庞。
经过刚才那一出有惊无险,安塔妮亚其实也早就不生气了。
她装作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笑眯眯地看向他:“我喜欢星星。”
尼古拉毫不为难地点点头:“好的。我可以送给您星星,殿下——不是一颗两颗。我可以为您点亮满天的星星。”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挑起了眉,顾不上保持形象了。
这小男孩还挺会哄小姑娘,不愧是从俄国宫廷熏陶出来的。
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那些星星都是由最小的微粒组成,那些微粒也组成了我们这里的空气、土地和人们——您本身就是星星,殿下。”
安塔妮亚噗嗤一声笑了:“您了解得这么清楚,难道是从星星上来的吗?”
她明明知道这孩子满口胡言,偏偏这胡言从他口中说得如此动听,就像诗篇。
“有人这么说过。”少年一本正经地答道,“可惜不是真的。”
马车在这时经过彼得保罗要塞灯火辉煌的灯塔,明亮的火光落入车厢里。
在安塔妮亚的视野里,少年深邃的眼眸骤然亮起,仿佛刹那间化成了扰动的银河。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瞳仁是银灰色。像是星光深处的烟水晶。
这个瞬间,安塔妮亚忽然想起了女皇对自己说的话:“你不知道你遇见的是骑士,还是魔鬼。”
片刻之后,她轻嗤一声收回思绪,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成交。”
她曾接受过魔鬼的礼物,又怎会怕与魔鬼同行。
少年接住了她的手。
然后,郑重地握住了它——就像两个刚刚商定一场大阴谋的政治家。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挑起眉,向他投去了看傻子的眼神。
这个傻孩子,真的不懂什么是礼仪吗?
下一刻,少年勾起唇角,俯下身去吻了她的手背:“谢谢您,殿下。”
……
办法总是有的,只要她想。
安塔妮亚只是略微施展了些小女孩娇憨又任性的小伎俩,便说服了麦尔西伯爵让她独自先行回国。
——当然,这个“独自”还是在不下二十名跟随的侍从基础上的。
或许叶卡捷琳娜回来之后很快就明白了那场火灾真正的目标,这件事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不知道纵火的人到底来自奥斯曼还是塞尔维亚,与女皇达成了什么私下交易——或许是送来一个新的人质,或许是土地或纳贡的什么许诺。
这也让安塔妮亚明白,为什么尼古拉会向她求助。
——就算那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俄罗斯对他来说也不再安全。
安塔妮亚没有机会再向女皇打听情况,因为自那一天之后,女皇便一直在为加冕大典做准备。
要定制黄金冠冕,大红御袍,还要安排在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升天大教堂一切繁琐的东正教礼仪,她已然成为一个肩负一座国度的统治者,不再有任何时间沉溺于儿女情长。
女皇起驾去莫斯科的三天前,麦尔西伯爵替安塔妮亚请礼宾官送了个信,礼貌地说明大公爵小姐因为特蕾西亚女王召唤,将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为无法出席俄国女皇的加冕大典而道歉。
女皇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例行公事地派礼宾官回复奥地利使团,表示会派官员送行。
除了送给奥地利大公爵小姐一幅伦勃朗的画作外,没有任何特殊的礼遇。
三天后的清晨,安塔妮亚踏着露水,登上了宽敞得可以睡下好多个她的马车。
马蹄踏碎了晨曦,圣彼得堡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之中,还未苏醒。
安塔妮亚掀开车帘,随意地向外扫了几眼,忽然心有所感地抬头望去——
冬宫最高层的落地窗内,一个身着璀璨深红色长袍的身影默默伫立在窗边,仿佛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
随着马车渐渐远去,模糊的身影消失在玫瑰色的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