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家老宅。
府中张灯结彩,送礼者络绎不绝,原来是周家表小姐将于三日后出嫁。
但细看仆役神色,大多不尴不尬,强颜欢笑。
烛伊找到先前在周家村借住所识的二牛家大婶,托对方给裴氏稍张方子。
狼毒 白头翁 穿心莲
独活 向前 千里及
忘忧 防风 王不留行
上写药材药性全然不相干,裴氏看了,想必明白个中含义。
——冯老护卫已遭曹不破毒手,而她独自一人活下来,按计划前行千里,愿裴氏忘掉伤痛,万事小心,她无法道别,也无法久留于此。
烛伊随周家侍女托着饯碟返回广池边时,纪顾二人正和周老爷子闲聊。
周老爷子裹着深碧锦裘,腰悬叶纹镂雕青玉佩,年逾六旬,因善于养生,红光满脸。
纪允殊一如既往话少,于浅酌间倾听长辈絮叨。
顾思白本已为冯老护卫之死释怀,经过无眠一夜,再度沉浸在“啊啊啊我杀人了我再也不是好人”的古怪压抑中,难得不那么话痨。
“明则,”周老爷子对纪允殊道,“你这次绕道来蓟城,想必还要辗转多地,方可归京。”
“是,”纪允殊颔首,“五年一度的雅集在即,最迫切便是召集‘北域八奇’前往京城助阵。目下除去您,玄纳大师、盛庄主和家父,其余或不愿出山,或踪迹难寻。允殊此行,奉命寻访,并说服他们为国效力。”
“老夫一把老骨头,嗅觉味觉日益退化,经不起折腾,不凑这个热闹啰!但必定加派几名嫡传弟子赴会,他们青出于蓝,你尽管放心。”
“表舅亲传徒弟,自不会让圣上失望。”
周老爷子捋须而笑,乍见烛伊站到纪允殊身后,蓦然一惊,眯起昏花老眼,细细端量,忽问:“你边上……就这么个异族丫头伺候?”
纪允殊转望顾思白背后齐刷刷站了男男女女六人,不由得失笑:“在抚安郡王世子大驾跟前,是寒碜了些。”
烛伊腹诽:说谁寒碜呢?
周老爷子皱眉,对身侧那位瘦削的李管事吩咐几句。
约莫一盏茶时分,李管事领来十余名双髻少女,或温柔或娇俏或羞涩或灵动,螓首微垂时,红着脸悄然偷看纪顾两位俊美青年。
胆子大些的,已公然抛来媚眼。
周老爷子微笑:“府中女眷少,内子的侄女又即将嫁人,这些丫头个个能吃苦,通书墨,善女红。你若不弃,挑几个带去京城,既可沿途照料,也让她们涨涨见识。”
纪允殊眼皮没抬,果断回绝:“谢过表舅关心,不必了。”
周老爷子:“可只有一侍婢服侍……”
“这个女侍,甚合我意,足矣。”纪允殊勾唇。
烛伊只想翻白眼。
周老爷子不悦:“老夫刚才看她摆饯碟,颇显笨拙,你还是多加些人手为妙。”
“往日没让她做这些,过于生疏罢了。”
“长相太……招眼了吧?”
纪允殊淡淡地道:“诺玛族姑娘嘛……招眼不是坏事,就算半点活不干,站在一旁也赏心悦目。”
周老爷子许是瞅见烛伊微微冷笑,摇头:“她态度不够恭敬。”
“那是因为表舅硬要塞人给我,她有情绪了。”
纪允殊特地回头,朝烛伊扬起唇角,仿佛在安抚她。
在场下人无不艳羡:素闻纪将军铁血,不近女色,如今不但对这姑娘百般纵容,为她拒绝长辈美意,更当众予她定心丸……真不晓得前生修来多少福气,才得此宠溺。
烛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制造她是“宠婢”的假象?她自当好好表现!看谁比谁肉麻!
于是,她矫揉造作地以兰花手夹起一块咸酸,捏着嗓子,娇声劝道:“将军,您尝尝我亲手挑的,好不好呀?”
纪允殊汗毛倒竖,几乎掩饰不了寒颤。
眼看那细长红色果条递至嘴边,内心的嫌弃如巨浪翻涌。
可他片刻前为婉拒周老爷子塞人,把话说满了,不好翻脸,只能硬着头皮张嘴,含住烛伊投喂的梅条。
呸呸呸!什么玩意儿!酸死了!
纪允殊向来不喜酸,这下直接酸到牙抽筋,脸变形。
他斜眼瞪她。
她摆出无辜脸,谄谀笑问:“好吃吗?我喂的,不许说‘不好吃’哦!”
“好,好吃得很!”纪允殊磨了磨发软的牙,从她手中夺过银筷,一把夹起三根梅条,“你也吃几根!”
烛伊正要“撒娇”回绝,不料远处有人大呼小叫,慌张奔来。
“不好了!不好了!……表小姐投湖了!”
···
广池另一端漂着二十余人,如像一锅饺子浮浮沉沉。
岸边女眷和仆役们大呼小叫,“慕姑娘”、“表小姐”、“莘丫头”的呼唤声糅合在一处,宛如错落音律。
周老夫人由嬷嬷搀扶,嘴上哆哆嗦嗦念叨:“快!快救人哪!”
水冷刺骨,带有些许浮冰。哪怕精壮男子下水,只扑腾一阵,已冻得脸色发紫,手脚僵硬。
顷刻间,靠近湖心亭的水面,漂起一身穿淡紫衣裳的女郎,宛如落花随流水。
“在那!”李管事大声调动人手,“快去快去!这么冷的天,再久泡……怕是来不及!”
余人匆忙划船,冷不防树下掠出一天玄色挺拔身影,正是纪允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