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齐光面露讶异。
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论官场还是沙场,牧怀之从来都是最为含霜履雪的一个。
他清冷、淡漠、不近人情,是战无不胜、可止小儿夜啼的“玉面修罗”——那一双手可提兵刃、可驭烈马,此刻,却要为她染指甲。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书法、丹青、点妆、听骰……如今甚至还多上一项“染甲”。
在她面前,牧怀之好像无所不能。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踔绝之人吗?
陆齐光别过头,扫过石桌上摆放的物件,又去看牧怀之的神情。
牧怀之面色平静,方才那点局促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眉宇稳得几乎连月光都能盛住。面对着陆齐光的注视,他倒是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她对面的石凳上。
“小娘子想要深色,还是淡色?”牧怀之拿起了玉杵。
陆齐光眨眨眼,脑袋一时没转过弯儿,顺着他的话答道:“那就淡一些吧。”
牧怀之无声颔首,顺手拿起躺于石桌的凤仙花束。隔着一层皮手套,他掐住根茎,将凤仙花摘落几朵,放入钵体之中,又加上几粒透明的矾石,捣在一起,开始轻车熟路地研磨起来。
陆齐光从前不曾染过指甲,不知道要经过什么工序,便双手托腮,盯着玉钵看。
只是,她心不在焉。
陆齐光虽然视线粘着玉钵,可满心装着的,唯有面前人。
对染指甲这件事,她确实有些兴趣,也模模糊糊地听人说起过这项七夕习俗,可因染指甲而生的兴致,与她对牧怀之的好奇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面前这个对她情有独钟的人,太像个未解的谜团。
他出身将门,舞文弄墨的造诣却能与顶尖的文人一较高下;他是出入沙场的武将,待她却心细如丝、考虑周全缜密;哪怕上一世,她从不曾舍予他一眼,他却依然爱她如初。
陆齐光想不明白这些,但她很清楚的是,牧怀之的身上,有太多她想了解的“为什么”。
凤仙花的汁液溅出,沾在剔透的玉壁上。
随着牧怀之手下的动作,白矾石被敲打、碾碎。
牧怀之仍低着头。
他专注地研磨,好像没察觉她的打量。
月下,唯有研磨声响动。
像是捱不住这等无人说话的寂寥,陆齐光先开了口:“小郎君。”
她唤得很轻,还因染了风寒而带着些许鼻音,听上去娇柔温软。直待看见牧怀之抬首,她才接上下句:“你哪里来这样多的时间,能学那么多东西?”
牧怀之手腕一顿,连头也未抬:“入夜不寝便是。”
入夜不寝?那就是说,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光在学习了?
陆齐光精神一凛:镇国公果然虎父无犬子,牧怀之原是个闻鸡起舞的努力之人。
可转瞬之间,她又拧蹙眉头:“这样不好。”
陆齐光想,牧怀之定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这与她的人生信条不同。她一向认为,哪怕是如她一般生来便受到规制的王室,也不必事事都做到最好。于是,她从来不碰那些琴棋书画,偏要做个逍遥、自在、快活的人。
若非她上一世折辱而死,这一世,她也只想简单、幸福地生活下去。
所以,牧怀之又何必这样累呢?
“你应当见过我幼弟的。”她想劝诫牧怀之注意身体,便拿敏昭仪的幼子举起例子来,“他小时不爱睡觉,如今长到八九岁了,还那样瘦小。”
陆齐光一壁说着,一壁将手臂搭在一起。
向着牧怀之的方向,她微微倾过身去,认真道:“人活着,图个乐。你没必要这样。”
不知陆齐光的言语起了多少作用,牧怀之慢慢停了手。
他抬头,眼眸与陆齐光的双眼撞上,微微弯出一道月似的弧。
陆齐光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
牧怀之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口吻了然:“知道了。”
他没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只勾了勾指尖,示意陆齐光展平五指:“请。”
对于牧怀之的了然,陆齐光有些不满,小声嘟囔:“我还没说完呢。”
纵如此,她仍是伸颈看了一眼玉钵。
那凤仙花瓣已被牧怀之碾成花泥,正凄凄惨惨地躺在里头,待君采撷。
用这泥糊般的花瓣汁水,当真能染出艳丽好看的指甲吗?
陆齐光一时按捺不住此间的期待,便也不再纠缠、将方才的话题抛在后头,向着牧怀之伸出一只手,指尖柔柔向下垂着,袒露手背一片羊脂似的雪肤。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自她脑中蹦了出来:表现得太期待,会显得她没见识吗?
不,重点不是会不会显得她没见识,而是——牧怀之会因此而看轻她吗?
她心下一时没底,微微地红了脸,低下目光,藏起眸中星点的雀跃。
陆齐光此前从未发觉:她开始在意起他对她的看法来了。
牧怀之轻轻托起了她的手掌。
他还戴着手套。她的指腹接触到一片皮革。
紧接着,陆齐光感觉到了些微的凉意,还有隐隐约约的痒。
牧怀之正用小瓷勺,将暖橙色的瓣泥点点沾到陆齐光的指甲上。他与她的手离得很近,呼吸落在她的手指,动作极其小心谨慎,像是在精雕细琢。
可惜的是,效果并不太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