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位置偏僻,白日里有摊贩,街市上自然便热闹些,入了夜,人潮散尽,只剩下座孤庙,便安静极了。
沈姝的披风松开了些,露出一段白皙纤长的脖颈,寒风灌进去,她轻微地抖了抖。
温桓的手指轻轻抬起,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又重新垂落,安安静静地搭在鸦青的袍袖上。
沈姝的睫毛颤了颤,无意识地拢了拢披风。
她睡得迷迷糊糊,反而将那道缝拉得更大了些。
温桓垂着眸,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袍角。
没过多久,沈姝的头偏了偏,她是坐着睡着的,坐得端端正正,只虚虚靠着后头的墙壁,乖巧安静。
这一动,便有些失了重心,往旁侧倒去。
失重感下,她的眼皮轻颤,这失重感没持续太久,她枕到了个软绵绵的小枕头。
不过这枕头的里面似乎有些硌,她调整了下姿势,皱了皱眉,又重新睡了过去。
温桓的肩上放着只小小的碎花兔子,上头枕着个小姑娘,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他却不以为意,端端正正地坐着,弯了弯唇角。
片刻后,他抬起手,将她的披风拉了拉。
他没有抬头去看,披风上那道缝却被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周身暖过来,沈姝偏头蹭了蹭那只兔子。
温桓的肩上有些细细的痒,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那只小白猫。
他垂着眼眸,有些遗憾地想,其实他是能留住那只小白猫的。只要出门时把门锁上,它就不会跑出去。
可温桓没有锁门,小白猫也走了。
他也说不上后不后悔,那时他自己过得都不好,温虚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杜芷又对他不闻不问,他顶着个尴尬的身份,过得不像小和山的小公子,倒是有了小公子的那份孤独。
快到年关时,他的乳母被准许下山探亲了,院中的侍女也躲懒,反正一个没人疼的小孩子,即便哭闹,也是没有人理会的。
温桓得自己添炭火,他还不太会做这件事,手上被烫了个小小的疤。
他不哭也不闹,眉头都没皱一皱,张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口,蹬着小凳子去拿药膏。
后来炭火用尽了,屋中跟外面一样冰天雪地,他多裹了一件披风,也给了小白猫一件小披风。
小白猫团在披风里,哀哀地叫。
温桓自己都过得不太好,纵然再努力,也不能让小白猫过得多好。
所以春天一到,它就离开了。
小温桓站在院中,抬起有些苍白的小手,接了一捧春光。
春光多明媚啊,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也是喜欢的。
只是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怎么瞧见过春光。
身侧的姑娘呼吸清浅,额角细小的绒毛轻轻晃着。
她一定见过很多春天,也很喜欢这个世间。
温桓的指尖颤了颤,他伸出手,触了下石阶角落的一团坚冰。
她对谁都很好,对楚行之很好,对他也很好,甚至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团子都很好。
她对这个世间都充满善意和怜惜。
温桓讨厌被人怜惜,此时,又有些贪恋。
他缓缓将手收回袖中,看着天边那轮圆圆的月,第一次生出些迟疑。
他偏了偏头,暂且将这件事放下了,从袖中取出包药粉。
这药粉是周氏给的,她说,南巫族确实用了蛊,这药粉能破解蛊毒的幻象。
温桓的长指拨开小玉盒,挑了一点药粉出来,混在糕饼中碾碎,极轻地打了个呼哨。
不多时,有雀鸟扑棱着翅膀飞下来,垂着小脑袋,一颤一颤地啄食着地上的糕饼屑。
很快,糕饼屑被啄得干干净净,这些鸟雀大概时常被寺院中的僧人们喂,并不畏人,有大胆些的,跳上前来蹭了蹭温桓的手指。
温桓弯了弯唇角,将小玉盒收回袖中,抬手摸了摸一只燕雀的小脑袋。
下一瞬,那只燕雀被他笼在手心,其他雀鸟受了惊,纷纷拍着翅膀,很快就散尽了。
那只燕雀转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瞧上去怪可爱的。温桓用一根红绳系住它的脚爪,另一头系在沈姝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细白,那截红绳松松垮垮缠在她的皓腕上,有一种眣丽的美。
温桓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眉眼弯了弯。
他俯下身,朝红绳那头的小燕雀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仰着头,眉目疏懒地瞧着那颗光秃秃的老树。
过了许久,头顶的月亮往西移了些,远处隐隐传来枯枝断折的轻响。
温桓皱了皱眉,偏头看过去。
远处树影幢幢,黑逡逡一片,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他扶着沈姝的肩,带着她往后靠了靠。因着这番动作,那只碎花兔子摇摇晃晃,温桓将它拿在手中,垂头看了一会儿。
最终,他自袖口扯了块布料,将它包得严严实实,放到了一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灰扑扑的,不过隔着层布料,那灰沾不到兔子身上。
做完这些,温桓半阖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中那柄木扇。
双方几乎是同时动起手来的,在这方漆黑夜幕,鲜血缓缓淌开,濡进结了冰的冻土中,残忍而安静。
沈姝被寒铁碰撞声惊醒时,这场杀戮已经接近尾声。
事发突然,周氏来不及找什么好手,咬牙点了府中的家丁,想要放手一搏。
这群家丁之于南巫族精心挑选的杀手,称得上乌合之众四字。不过胜在人多,周氏几乎带上府中所有挥得动刀剑之人,想要以多取胜。
温桓手中的木扇九截钢刃出鞘,他面无表情地握着木扇,衣摆溅上层层叠叠的血。
血腥气弥散在这方冰天雪地,遮住了寺庙中安静宁和的香火气。
最后,数十名家丁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之中,只剩下周氏和温桓遥遥对峙。
周氏今夜换了件大红衣袍,衣摆那金线绣着开到极致的荼蘼,月光照下来,有一种诡异的妖冶。
她的右臂和前胸都有伤口,面色有些白,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朝温桓弯了弯唇角。
“我都快要救回他了,你们为什么偏要过来,”她凄凄地笑,“现在,他要死了。”
温桓的神色淡漠:“替恶鬼卖命,无异与虎谋皮,你早该有这个准备。”
周氏的目中淬着泼天恨意,她忽然转过头,提着手中的剑往沈姝的方向扑去。
她今晚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温桓转过头,有血溅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他的目中染着层淡淡血色,苍凉月色下,像极了地狱深处的妖鬼。
目光所至,他对上双干净清澈的眼眸,沈姝张开眼,静静看着他。
温桓的动作倏尔顿住,方才他的唇边一直噙着温和的笑意,哪怕鲜血溅上去,这笑意都没有半分消减,此时,这笑陡然一僵。
他扯下外袍,不偏不倚地丢到沈姝的头顶,遮住了她的视线。
因为这多余的举动,他的动作慢了一步,周氏的刀划上他的左臂,他的木扇将周氏的右掌刺了个对穿。
温桓浑不在意左臂上的伤口,眉梢都没动一下,极快地抽出木扇,搭在周氏的心口。
周氏见大势已去,也不挣扎,抬头看着他,眉眼间噙着讥诮之色。
沈姝想要掀开头顶的外袍,温桓瞧见,眸光一顿,抬手按住她的手腕,冷声道:“别动。”
周氏忽然笑了起来,她朝温桓比了个口型:“你在怕啊。”
她也有过这样的恐惧,彼时陈至是商贾世家中干干净净的小公子,而她则是南巫族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他的妹妹就死在她们手中,小姑娘临终之时,牵着她夫婿的手,冷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阿兄,可阿兄不会喜欢你这样的恶鬼。”
小姑娘的面上带着天真的恨意,周氏蹲下身,轻轻地朝她笑。
不是谁都能拥有这份天真,她其实很羡慕这小姑娘。
温桓这神情,她再熟悉不过了,他想要试着回人间,可人间哪儿有这么好回。
现在,她的苦痛要结束了,可温桓的,看起来却要继续下去。
温桓的眸光沉沉,他原本没打算让周氏死得如此痛快,但想到一旁的沈姝,他皱了皱眉,决定给周氏一个痛快。
“你有点吵闹。”他唏嘘地说。
临终时听到这样一句话,任谁都不会死得太瞑目。
周氏颇有些不瞑目地咽了气。
血腥气蔓延开来,温桓的眸中染着一片血色,左手始终按在那件外袍上。
沈姝轻声道:“温桓?”
温桓的指尖颤了颤,他沉默着,没有帕子,拿手拭去快要蔓延到她衣摆的血迹。
他说:“嗯,他们都死了。”
沈姝的面色有些白,黑暗中,她垂下眼睫:“你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