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微月连续第十个晚上,从梦中惊醒。 她习惯性的抬起手,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颗颗汗珠。 望在眼睛里的青纱帐子,像是汹涌而至的水,随时要将她吞没。 她急忙翻了身,身子蜷缩成一团,眼睛紧紧闭上。 尽管这般,她的眼前浮现出的,依然是她上辈子死之前那幅画面。 冰凉的池塘水,陆冷霜狡诈的笑,秦凌那张绝情的脸。所有的种种,都像是洪水猛兽般,不断的将她推向前世的那些悲惨中去。 她咬着牙,紧紧地抱住裹在身上的被子,眼睛不争气的顺着眼角一路往下,沾湿了枕在头下的软烟罗绣牡丹花的枕巾。 那是娘亲的手笔。 她娘林氏,出身很不好,先前只是陆府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 但她娘却长了一双巧手,绣工绝佳。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一准儿变得赏心悦目,栩栩如生。 也正因为这双巧手,才被她位高权重的爹爹看上了。 她娘待人宽厚,心地善良,又一直本本分分。在她的印象里,她爹虽说谈不上疼爱她娘,但似乎也不讨厌。 可当年,为何她娘突然暴毙。这其中的原因,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想着,只觉得心里袭来一阵刺痛,忍不住又翻了个身。 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清晰。 紧接着,漆黑一团的屋子里,点起了灯。再然后,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陆微月足足听了数十年。 “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探进帐中的那张脸,眉眼间夹杂着浓重的紧张。 “夏荷,我冷,你再抱床被子过来。”陆微月轻启薄唇,神色凝重。 夏荷顿了一顿,眉心微蹙,轻轻地道:“姑娘,现在是盛夏,婢子怕您热着了。” “去拿吧。” 陆微月捏着拳头,努力的从齿缝中,挤出三个冰凉的字。 夏荷便不再劝,转过身子,走向帐子后雕花的大衣柜。 陆微月盯着夏荷的背影,咬着牙,忍住汹涌而下的泪水。 前世她死的那天,夏荷哭得歇斯底里的情景,一如昨天,历历在目。 也不知道,上辈子她死了之后,陆冷霜到底有没有放过夏荷。 她想着,暗自在心里又叹息一句。像她那般不离不弃,衷心护住的丫鬟,寻遍世间着实没有几个。 “姑娘,你怎么又哭了?”将被子小心的替她盖好,正准备起身时,夏荷刚好瞧见她眼角晶莹的泪花,只当她是因为重病缠身,这才郁郁寡欢,急忙宽慰道:“郎中说药再喝几天,您体内的寒气就能完全祛除。到时候,你就可以活蹦乱跳的下床了。” 阖府上下都知道,陆家的六姑娘陆微月在淋了一场瓢泼大雨之后,便受了风寒。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场寻常的风寒,谁料,她病着病着,居然落下了后遗症。 先是她听见水声时,就无比惊恐的捂住耳朵。再者是,她的关节渐渐变得僵硬和麻木,根本不能下床走路。 这之后,便有人开始传言,陆家六姑娘被鬼上身了。 陆相甚至做好了请巫师来驱邪的打算。 好在关键时刻,林氏花重金请来了一个云游的郎中。那郎中起来把完陆微月的脉相,抚着胡须,胸有成竹地道,陆小姐只是因为染上风寒,体内积聚了寒气所导致,用几幅方子调养一段日子,便会痊愈。 林氏听完,当场喜极而泣,对着那郎中拜了又拜。 想不到,用了药之后陆微月的身子,果真一天天好了起来。 就比如,她现在轻而易举地就握住了夏荷那只替她擦拭眼泪的右手。 夏荷似是吓了一跳,手中的动作一停,问道:“姑娘,是渴了么,要喝……” 后面的那个水字,被她硬生生的吞进肚子里。 陆微月摇了摇头,并未松手。而是看着夏荷那张熟悉的脸,端详了片刻,一字字道:“谢谢你,夏荷。” “姑娘,您折煞婢子了。”夏荷的目光里闪烁着慌张,“婢子求您以后千万别这么说。” 陆微月听她这么一说,便松开了手。上辈子,夏荷跟着她在林府中一天福也没享,后来她嫁入国公府之后,日子过得更差。 且不说,她们主仆二人不受秦凌待见,光是那些小丫鬟们的白眼,就足够叫人受得了。 偏生她上辈子还是个低眉顺眼,屈从命运之人,压根就没起过抗争的念头。所以,到最后落得那种结局,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在。 “笃,笃,笃。”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陆微月与夏荷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 夜深人静,这种时候,谁会来? “夏荷,是我金嬷嬷。快开门。” 听见熟悉的声音,夏荷疾走过去,打开了门,一个妇人走了进来。 容长面容,矮胖身材。她的身上披着一条披肩,脸色也如灯火一般昏黄。 “适才起夜,我瞧见屋里灯亮着,便想着是姑娘醒了,我就赶过来瞧一瞧。”金嬷嬷用手遮捂在嘴边,声音放得极低。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还勾头往帐子里瞧。 金嬷嬷是陆微月的乳娘,打从她小的时候,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仍能想起,上辈子她出嫁时,金嬷嬷痛哭流陆微月的模样。 可惜,她刚嫁入国公府没多久,就听说金嬷嬷因为犯错,被赶出了府。 她听说消息,便派人四处寻人打听。然而寻遍京城,到底没能找到人。 她便努努嘴,冲着金嬷嬷笑了笑,“劳烦嬷嬷挂心,现下好多了。” 金嬷嬷闻言,眼圈瞬时红了。她抹着泪,又道:“真希望姑娘要快些好起来,不然再过几日,逢着七小姐过生日。府上一定又是热热闹闹的,老奴担心老爷……老爷……” “担心父亲冷落我?”陆微月情不自禁地就接过了话头,而后笑了两声,“没关系,我碰巧想静一静。” 他爹陆远和对她的态度,一向冷冷淡淡,谈不上多喜欢。 所以,对于当年他爹力排众议,选择将她嫁入秦国公府的原因。 她至死也想不通。 因为不管是论出身,论相貌。比她优秀,比她出身高贵的姐妹,还有好几个。 她爹为何独独挑中了她? 难道在她嫁过去之前,她爹便预料到以后会发生那种事? 陆微月想着,心头不觉一阵发凉。面色也渐渐起了变化,变得冷漠而绝望。 金嬷嬷走了过去,握着她的手,温暖的笑了笑,“姑娘,你的身子倒好了许多。你不知道,十天前你刚醒来的那个晚上,可吓坏老奴了。” 其实,陆微月意识到自己无缘无故地重新回到十二岁就是在那天夜里。 不过,当时她心里的恐惧远远大过好奇。那时候的她,腿脚僵硬,耳朵生疼,吞吞吐吐连话也讲不完整。 直到服了娘亲求来的那些药,她才觉得身上的知觉渐渐恢复。 这十日来,她一直浑浑噩噩的,时梦时醒。醒来的时候,总能看见娘亲久违的脸。而只要一入梦,梦见的又全是上辈子的情景。 连同那溺水而亡的窒息感,也清晰得叫人害怕。 可越是这般反复无常,她就愈觉得上天是因为同情她前世的遭遇,才叫她重活一次。所以,她眼下该做的,其实是改写命运,不再重蹈覆辙。 想明白这一点,她的心整个就放宽下来。说来也怪,心结一除,她的病就好得格外快。除了仍然畏寒以外,原本僵硬身子渐渐便能动弹了,话也一开始说得流利了许多。 她想着想着,便又道:“嬷嬷,您刚才说,是谁的生辰?” 适才的那番话,她只听了一半,而且,重点全在他爹身上。所以,并未听清楚,究竟是谁过生日。 “是七小姐陆冷霜。” 时隔一世重新听见这个名字,陆微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陆冷霜在陆家排行第七,是她爹陆远和最小的女儿。 陆冷霜的娘亲孙氏,出身名门望族,是原丞相孙伶的嫡亲女儿。所以,尽管孙氏是陆相第二个娶进门的,但她在嫁过来之前,就被封了正夫人。 而比她早嫁过来两年的苏氏,只得委屈的做了侧室。 孙氏长相貌美,又加上一身玲珑手段。入府之后,先是断了苏氏的承宠,又迅速俘获了陆家老太太的心。 苏氏心里虽有不满,但看在孙氏娘家的份上,也一直敢怒不敢言,只敢在背地里嚼几句舌根子。 有道是,子凭母贵。 有了这样的娘,陆冷霜一生下来,待遇就与陆家别的姑娘不同。不仅深得陆远和的宠爱,吃穿住用也比旁人特殊。 别人做一套衣服,她就做两套,别人做两套衣服,她就做五套。 所以,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陆冷霜就是一副嚣张跋扈,盛气凌人的模样。 另外四房里的几个姐妹,泰半的时间都在讨好陆冷霜,这其中也包括陆微月自己。 前世,娘亲总挂在嘴边的话,永远是那一句,冷霜比你小,又是嫡女,你要照顾好她,千万莫要与她起争执。 她将那些话牢记在心,也的的确确是那般做的。 然而,到最后,她换来的是什么!被叛,夺爱,置她于死地! 陆微月想着,眼底心里一点一点渗透进浓重的恨意。她兀自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咬咬牙道:“既然是七妹的生辰,我这做姐姐的到时候一定要过去瞧瞧,还要送份大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