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沉默。
迟钝。
却温顺。
褚白就这样留在了南家。
她带着南也卿去游灯会、龙舟会、河神会,给她买粘豆包、青团、烤鸡、糖果、花饼,然后半蹲在地上,一手拉着她,一手把河里颜色形状各异的花灯指给她看。
“这是兔子灯,乞求兔爷保佑,得觅良人,携老一生。”
“这是鹿灯,盼望鹿神垂怜,赐下麟儿,得以儿女双全、承欢膝下。”
南也卿的嘴巴上粘着一层糖的亮光,她惊讶地睁大眼,连手中的糖果都忘了吃,小手指着最大的那个花灯,“那是什么!”
褚白看见花灯后,舒展了眉眼,“那是桃灯。”
南也卿说:“桃,桃子,桃花饼,桃胶羹……”
褚白拿出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糖渍,笑得温柔又宠溺,“这不是吃的桃子,是供奉王母,望她降仙子于人间,落地成神,护佑一方。”
南也卿听完没说话,之后褚白发现,小团子从游灯会回来后就忙了起来,还躲着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直到褚白看见南也卿手掌侧面多了道划痕,才半逼问半诱哄,让南也卿带她走到偏房,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盏桃灯。
南也卿的眼神带着点小骄傲,把灯举到褚白面前,想说什么,却又红了脸。
褚白垂了视线,看着眼前的桃灯,没有说话。
“我想谢谢王母娘娘,”南也卿摸了摸桃灯,语气珍重而诚挚,“谢谢她把老师送给我。”
乞求王母娘娘降仙子于人间,落地成神,护佑一方。
褚白就是她的仙子,后来成了她的神,护佑着她走过每一个孤寂的寒灯冷夜。
那盏灯之后被褚白上了蜡,在一个地方好好地保存着,直到今日。
“没关系,如果老师忙,”南也卿见褚白迟迟不肯答应陪自己去游灯会,有些失落道,“我自己去也可以。”
褚白回过神,思绪还没完全回归,嘴巴却率先说出了答案:“去。”
南也卿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连表情都鲜活了许多。
褚白说:“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先回去。”
褚白说完就往外走,南也卿送她到院门口,褚白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最后也只是侧了侧头,轻声却温柔道:“有事,记得托人找我,老师一直都在。”
这句话里的温柔让南也卿怔愣了好一会儿,除了自己大病的那天晚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褚白这样温柔地同自己说话了。
那句话的内容,也让南也卿没办法保持平静。
目送褚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南也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眼睛里的湿气压回眼眶。
褚白很少说这样直白的话,老师一直都在。褚白言必信、行必果,说出的话必定会做到。
而南也卿比任何人都清楚,褚白的“一直都在”,有多么沉重多么永恒,跨越了时间与生死,至死靡它。
南也卿一边走一边强撑着不去回忆梦里的场景。
却徒劳无功。
前世的场景就像过电影一样,在南也卿脑海里不断重播。
民国五年,她死于二十岁的深秋。
她的灵魂漂浮在九镇上空,徘徊在褚白居住的长栏街。
她看见,死后第三日,停灵还不足三天,王环就让人把她的尸首扔去野外。
死后第七日,褚白从远方赶回,一身风霜、跌跌撞撞跑到野外,四处寻觅她已被秃鹫啃噬殆尽的尸首。
南也卿知道自己的头骨沉在泥塘,一直在默念不要去那边不要去那边,褚白却突然划破手掌,卜卦起式,随后,目光呆滞地看向泥塘。
往日里向来从容有度、干净整洁的褚白,就这样崩溃大哭,徒手扒开泥塘经年的沉泥,然后无助地颤抖着双手,触碰了数次,才轻之又轻地,捧出她的头骨。
之后,她死了十年,褚白也记了她十年。
回忆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上面裹满蜜糖,却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向你横颈一刀。
南也卿回屋点了一盏灯,望着仍旧阴沉的天空,心情却从未这样清朗。
她这一世,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让褚白再也不露出那种栖惶无助的表情。
让她的褚老师,得偿所愿,无忧无愁,活得轻快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