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目中恍有迷雾萦绕,默然片刻,他唇边掀起几分和缓,“你已是朕的人,却不想入宫,你想过后果吗?”
她没想过,她也来不及去细想。
眼下,她只知道,她不能入宫,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心头钝痛,却是苦不能言,泪水已在眼眶打转,被她强吞回去,她颤声回道,“自与徐嘉分离后,臣女无心婚嫁,只一心伺候病母,扶持幼弟.....”
她这话,透着几分心灰意冷。
听在皇帝耳里,仿佛她对徐嘉尤有余情,不愿跟他。
皇帝胸膛蓦地生出一股郁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嗤笑。
罢了,她不情愿,他岂能强迫于她。
他是帝王,可以要人性命,要人身子,却唯独拗不过一颗不情愿的心。
沉默半晌,他幽声喟叹,“你既已做了决定,朕便依你.....”
傅娆暗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胳膊挪了挪,撑着,跪直了身子,神色怔怔,若折落枝头的花瓣,飘零无依。
皇帝枯坐在圈椅里,眸色烈火灼灼,凝视她的眼。
她衣裳微有起皱,即便费劲遮蔽,依然有迹可循。
明明斑痕深深,却试图磨灭。
好歹他也给她做了一回夫妻,她真的就这么撇得开?
皇帝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胀,又慢腾腾的涌了上来。
静默片刻,他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抬手,“退下吧.....”
又朝冷怀安使了个眼色。
冷怀安会意,引着傅娆出了里间。
傅娆走了几步才恍觉身上的衣裳十分不堪,略有些为难,只是刚刚经历了这么一遭,整个人略有些呆滞。
冷怀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往西边隔间指了指,“您原先那身老奴已着人烘干,您换下吧。”
傅娆肩头卸下负担,重重朝他拜了拜,入内换了干净衣裳,最后往东间珠帘后一望,那道模糊的明黄身影侧倚,神情陷在暗处,她瞧不真切。
她又立在门口深深一拜,旋即毫不迟疑离开。
冷怀安为了不叫人起疑,安排了一面生的小黄门送傅娆,
怎知,傅娆这头要出宫,半路却被一寻来的紫衣太监给匆匆拦住。
“傅姑娘止步,皇后娘娘有请。”
傅娆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原先想快些离宫,其他诸事交给皇帝善后,没料到还是被淑贵妃的人给逮着了。
傅娆稳住心绪,问道,“何事?”
紫衣太监幽幽笑道,“姑娘想必涉入一桩案子,皇后娘娘正在查问,宣姑娘觐见。”
傅娆松懈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循着那紫衣太监来到了坤宁宫。
斜晖脉脉,将整个皇宫染上一层绒光。坤宁宫前人来人往,宫人交头接耳,碎语不止。
想必出了大事。
能出什么大事,自然是平康公主事泄。
那紫衣太监嘴严,傅娆问不出什么底细,只得揣着一肚子疑惑入了殿内。
她躬身循着内侍步入,不敢抬头,只佯装惶恐,步入殿中跪下,
“臣女傅娆给皇后娘娘请安。”
余光瞥见殿内或站或立,一片姹紫嫣红。
这当是他的后宫了。
原先嘈杂不堪的殿内,瞬时静了下来,众人视线齐齐落在傅娆身上,皆是打量,或幸灾乐祸,或是看戏。
端坐于上的皇后神色凝然开口,“傅娆,你今日入宫赴宴,何故缺席?”
傅娆早料到她有此问,战战兢兢道,
“回娘娘的话,臣女入宫恰逢暴雨,又被内侍不小心踩了衣裙,失了身子,不得已去积玉宫换衣裳,此事沈家姑娘可以作证,只是待臣女换衣裳出来,便不见人影,臣女不识得路,暴雨倾盆,走岔了,臣女心急如焚,怎知越走越岔,后来无奈遇见一位公公,待雨止,方得寻着路。”
傅娆话音一落,侧前一道冷声喝来。
“大胆,皇后娘娘跟前,你敢撒谎!”
傅娆暗暗瞥去一眼,见她满头珠翠,一身华贵盛气凌人,再见平康公主被她拥在怀里,不是淑贵妃又是谁?
傅娆故作疑惑,痴惘望着淑贵妃,“娘娘此言何意?臣女撒了何谎?”
既然不能认中药一事,自然得抹去与平康公主争执这段。
淑贵妃没料到傅娆敢堂而皇之扯谎,思及女儿今日吃了大亏,震怒道,“放肆,平康下嫁徐嘉,你含恨在心,今日携毒入宫,趁着换衣裳派人递话引平康过去,遂加害于她,傅娆,你简直胆大包天,万死不赎!”
原来那被傅娆中途骗开的宫女,半路遇见了皇帝安排照料傅娆的内侍,她刻意将那内侍引去别处,再回来便瞧见平康公主被人绑住,她一人拼命扯不开,差点被红了眼的平康公主给掐住,情急之下,她只得先去禀报淑贵妃。
淑贵妃吓了一大跳,匆匆寻了借口半道离席,带着人赶来积玉宫。
她在积玉宫里看到的那一幕,是她这辈子的噩梦。
女儿当时那模样,如同一条褪去外皮的蛇,缠在那晕厥的宫婢身上,啃咬舔噬.....
她当时差点晕过去。
立即吩咐心腹去翡翠宫取解药。
可这个空档,皇后不知打哪闻讯,竟是带着宫人前来积玉宫。
万一此事泄露,女儿无颜见人,她也不必再争储,皇帝定会彻查此事,她能震慑住旁人,却糊弄不住皇帝。
她下毒暗害傅娆一事,必是遮不住了。
千钧之际,她以让出六宫协理的大权,换取皇后止步积玉宫外。
旋即,她将脏水泼在傅娆身上,说是平康公主被傅娆下了毒,至于是何毒,淑贵妃没说。
皇后将信将疑,派人去寻傅娆。
怎知午后风雨大作,宫人寸步难行,虽是巡查一遭,却始终不见傅娆踪影。
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将女眷送出宫去,总算是逮着了傅娆。
眼下坤宁宫内,除了今日涉事的沈柚等几位姑娘,其他官眷皆已出宫。
淑贵妃这话可谓漏洞百出。
傅娆很快抓住了症结,“敢问娘娘,臣女带了何毒入宫?可有实证?”
淑贵妃早料到她这般说,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康儿身边几位宫女可作证。”
找到傅娆之前,皇后已经审了平康公主身旁的宫女,翡翠宫的人自然众口一词,指正傅娆。
皇后神色复杂看向傅娆,掩帕轻轻咳了一声,露出几分疲态,“傅娆,你今日可见过平康公主?”
“回娘娘的话,臣女不曾!”傅娆一口咬定没有见过平康公主,而平康公主当时为了掩人耳目,定也没让人晓得她来了积玉宫,是以,给傅娆可乘之机。
明眼人都知道,给傅娆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携毒入宫暗害公主,定是淑贵妃母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只是这些宫妃并数位贵女哪里会替傅娆说话。
而皇后在得淑贵妃允诺,让出协理后宫之权后,自然也不好深究。
“你何以证明没见过平康公主?”
傅娆闻言暗中冷笑,皇后果然不会因为她得罪淑贵妃,真相如何,皆不重要,于她们这些上位者而已,利益才是首要的。
她不敢说出中药一事,皇后自然也没法一棍子打倒淑贵妃,是以,还不如借此卖个情面给淑贵妃,从中得到好处。
平康公主母女之仇,她绝对要报,但眼下,最紧要的是脱身。
傅娆思忖片刻,抬眸看向沈柚,“沈姑娘,我当时请你等我一道回延庆宫,姑娘何故先走?”
沈柚也没料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面有赧色,可眼下淑贵妃铁了心要治傅娆于死地,而皇后摆明了不会帮傅娆,要她一人如何扭转乾坤,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平日尚且不掺杂在两宫争斗,今日又怎么可能为了傅娆出头?
沈柚避开傅娆灼热的目光,只垂眸朝皇后施礼,
“娘娘,臣女离去前,傅姑娘确实在屏风内换衣裳,只是臣女与另外两位妹妹先离开,着梅妹妹留下等候傅姑娘,其余的,臣女不知。”
梅玲筱显然是平康公主一党,这是彻底堵死了傅娆的路。
那梅玲筱果然上前跪拜道,
“皇后娘娘,臣女知傅姑娘初次入宫,怕她迷了路,是以等她一道回延庆宫,怎知傅姑娘换好衣裳后,说是内急,遣臣女先行离开,如今瞧来,想必傅姑娘借机引诱公主与她会面,再行暗害公主。”
她话音一落,殿内一片死寂。
这些其实是傅娆早料到的,她唯独没料到的是,皇后竟是被淑贵妃给收买了。
今日她之所以敢对平康下手,便是赌皇后回借机扳倒淑贵妃,怎知淑贵妃也是个厉害角色,不知以什么法子说动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她更没料到她会中毒,会遇见皇帝.....
所有一切,如冰渣子在她心尖滚过,钝痛过后,她脑筋飞快运转,思索对策。
“皇后娘娘,翡翠宫众口铄金指证臣女,可臣女也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哪怕要指证,也得有实凭实据,其一,臣女是如何引诱公主来会面?其二,臣女给公主下了什么毒?其三,公主殿下是如何解的毒?”
傅娆问了症结所在。
皇后闻言,心思一动,撩眼看向淑贵妃。
淑贵妃脸色瞬间阴沉不堪,一阵犹疑后,抬眸,觑着傅娆道,
“这些疑惑,本宫自会答你,只是本宫倒是先要问你,你这么长时间去了哪里?今日娘娘寿宴,雨停后你不先来坤宁宫请罪,反倒是要出宫,傅姑娘别告诉我,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淑贵妃也抓住了傅娆的要害。
傅娆指尖泛白,很努力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臣女刚刚说了,臣女是迷了路...”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躲了起来!”
“娘娘,臣女没有....臣女躲雨走失,偶遇一小黄门,得知寿宴已毕,臣女诚惶诚恐,不敢叨扰娘娘,是以打算离宫。”傅娆再次伏地不起。
皇后也陷入了两难,寻思片刻,雍容问道,“你去了何处,何以就擅自出宫?可有人证?”
话音一落,一道威严的嗓音自殿外传来,
“朕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