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皇帝摆了摆手,强行把心里的悲痛压下。一边继续往下想,一边自言自语道:“老三么?聪明,乖巧,有才干,有名望,朝中不少人是盼望他坐这个位子的。不过老三最大的毛病,就是他太聪明了。身为皇子,想当皇帝不奇怪,不想当将军的兵士不是好兵士,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正常的皇子,老三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得严严实实,就有点奇怪了。”
皇帝是这个世间最最奇怪的动物,皇帝的心思也是这个世间最最难猜测的心思。皇上觉得自己老了,别人断断不能当他老了。皇上希望你明白他的心思,皇上不希望你明白他的心思。
三皇子信王,天纵之才,文武双全,琴棋书画精通,骑射刀枪娴熟,在京城,三皇子的名声很响,说他仁德待人有之,说他礼贤下士有之,说他重诺守信有之;三皇子的呼声很高,大臣们喜欢他,军方将领不排斥他,京城的老百姓,据说是一面咒骂庆王快点死一面盼望信王快点当皇上的;三皇子的事情办得很漂亮,皇上这些年交办的政务,他处理的妥妥帖帖,没有什么疏漏,皇上也找不到申斥他的半点由头。三皇子仿佛具备了一个储君应有的所有优点。对于这个儿子,方方面面皇帝是满意的,然而正因为方方面面都满意了,皇帝反而开始觉得有些不满意了。
皇帝的不满意,恰恰因为信王的太完美。
信王表面上韬光养晦,做人办事滴水不漏,只能说明两件事:一,他没有野心;二,他野心很大。野心勃勃的皇子,比野心勃勃的宰相更危险。
但皇帝必须承认,按当下情势,信王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对于自己这个出色的儿子,皇帝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前前前朝有一个煌煌中原大国,威加四海,就因为皇帝听信权臣谗言,以巫蛊之名,强迫太子自杀,导致后继无人,权力落于后宫与大臣之手,数代后便覆亡了。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啊。
且慢,还有个老四呢?
四皇子康王,刚刚成年,性情温和,循规蹈矩,无功无过,显得极为平凡,目前身上还看不出有什么大的潜质。不过,他没有庆王跋扈的性情,也没有信王深沉的心机,倒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皇帝摇摇头,微笑道:“老四是个老实孩子,性子太软了,缺乏了历练,就算将来哪天做了皇帝,如何去驾驭狡猾的权臣、骄横的将军?只能暗中考察,徐徐图之了。”
看官,以上是入夜之前,帝国的统治者,天朝的皇帝,在封闭的小书房,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面对天下大局,头脑里穿插过的种种杂乱念头、一些暗藏的小心机、以及一些下意识的呓语。
以下,皇帝的角色退场,皇上的角色登场。
皇上拉开书桌的一个暗格,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鎏金铃铛,手腕轻晃,那小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叮声响。
片刻,书房另外一面的长窗,无声的张开其中的两扇,一大团黑色的暗雾水一般的拥将入内,暗雾好像活物一样伸缩,带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其中影影绰绰,站立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恭谨行礼,里面传出一种像生锈铁器互相摩擦一样的声音:
“臣叩见陛下!陛下有何旨意?”
皇上丝毫不感到惊讶,因为眼前这个怪人既不是什么妖怪,也不是什么鬼魅。而是自己最信任心腹之一,御林军最神秘的副统领,十七卫的都指挥使。
本朝不同于前朝,十六卫属于虚衔。而这个十七卫,则直属于皇上,只听皇上一人调遣,枢密院、军部的三大衙门都无权指挥。十七卫权力极大,负责刺探、分析京城、各州、民间甚至周边几个大国的隐秘的军情、民情,又负责监督各级官员言行动向。十七卫平时潜伏各地,身份不公开,一旦执行公务,除了不能直接调动军队外,各州各县中下级文武官员悉听调遣、全力配合。按职责的不同,十七卫又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组,每组仅三四十人。人数虽少,但人员精干。又按职责分为刺探情报的鹰卫、监察官员的暗卫,刺杀保护的羽卫,联络通讯的骑卫四种。是皇上除禁军外最为依仗的私军,亲信中的亲信。有密折直奏之权。十七卫设都指挥使一人、副都指挥使一人,除了皇上和几个亲近的大臣,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姓名身份。
此外,神秘的黑影,十七卫的都指挥使,皇上的暗探头目,还有另外一重身份:皇上的贴身侍卫,京城最顶尖的武功高手之一。
京师公认有三大高手,排名第一的是御林军统领米横野,杀人如麻的沙场悍将,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曾狂言:“即使眼前是西天雷音寺,老子也敢放马践踏,就算半个灵山的佛祖菩萨挡道,咱家也一棍横扫”,人称“棒打半座灵山”的“米半山”。排名第二的是古剑会的大供奉白圭,因常年隐居竹林中的馆舍,又称“竹林剑圣”;古剑会是中原武林最古老的门派之一,最早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时代的铸剑师行会,因为传承久远,故而与武林中大大小小用剑的门派、或剑术名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排名第三的是黯然销魂楼的楼主林枫晚,以暗器、轻功闻名,人称京城第一美男子,亦是三大高手中年纪最轻的。
而皇上深知,十七卫的头子,武功并不在这三大高手之下,因为他修炼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功法:破体无形真气!修炼至极高的境界后,充沛的真气溢体而出,收发自如,可防御,可伤敌,厉害异常。宫中传闻,某次米横野和十七卫的头子在御花园旁边的听雨水榭较量了一招,米半山手中那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混元通天棍,也仅仅是攻入无形真气半尺即止。双方一触即分,水榭塌了大半,内务府费了不少银子才重新修缮好。
皇上在奏章堆里捡起其中一份,说道:“川南的剑阁军回报,黔地的苗寨叛乱已经平息,剿灭四千余众,俘获头领一十二人,苗兵三百余人,目前大军已分批返营,官员们正在安抚地方。这件事,十七卫的庚组、辛组居功不小,苗人凶悍,苗寨地势复杂,若不是他们事先探清各个寨子的人数虚实、进出要道,以及打听到苗寨之间相互倾轧的内情,大军也不能各个击破、一举功成。”
黑影道:“为陛下分忧,小子们出点死力乃分内事。苗人擅长用药用毒,聚居的地方又地形凶险,所以这次庚组、辛组代价也不小,折了六名,一名堕崖而亡,二人中毒不治,三人重伤。”
皇上道:“这个朝廷自有赏赐。至于抚恤嘛,从厚,你且安排吧。”黑影道:“臣遵旨!不过,有一件事却相当奇怪。”皇上道:“哦?何事?”黑影道:“苗人叛乱,本来当地的几个小帮派像五毒教、七圣会是极力襄助的,但魔教突然出手,一夜间将这些帮派灭得干干净净,倒省了我们不少功夫。”皇上道:“是江湖上的仇杀吗?”黑影缓缓摇头道:“据臣所知不是。这些小帮派,原本就归附魔教的旗下。事后魔教向江湖传言,不从教令,当此下场。西南的各大门派,现在战战兢兢,闭门不出,唯恐成为魔教下一个目标。”皇上笑笑道:“魔教创建近二百年,比本朝立朝的时间还长,势力庞大,但一向只染指江湖中事,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既然他们谨守教规,不生事端,且由它去吧。此事到此为止。”
当然,另外一层顾虑皇上没有明说,魔教的现任教主君无伤,在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上稳稳坐了二十年,对于中原武林,甚至对于西域和北莽国的江湖,都是一种无形的震慑。如此世外神仙一般的人物,朝廷必需给与足够的重视和敬意。
敬而远之。
皇上想了想,又道:“海东那边,有咱们的人么?”黑影停顿了一下道:“海东与本朝地界不相联,十七卫没有常驻的探子。不过丁组有一人原是关外的猎户出身,熟知海东的情势,也通晓海东的蛮语,可用。”皇上道:“据探报,最近北莽和西凉的边军调动频繁,准备南下,如海东能与我天朝结盟,以骑兵牵制北莽,与我军大大有利。”黑影道:“陛下英明。对海东,臣以为晓之以理不如晓之以利,海东苦寒之地,缺乏粮草、马匹、兵器、用品,在这方面着手,容易说合一些。”皇上抚掌,道:“大妙!你随朕多年,晓得朕的心意。这件事你不用亲自去办,叫副都指挥使出面。”黑影道:“臣明白。臣吩咐他们扮做货商,混在采办人参皮货的商队里,这些商队常年往来中原和关外的,断断不会引人注目。”皇上微笑道:“寻常的商人,海东的族长们也不会重视,你拿朕的印信,吩咐青州的水师,准备两艘货船,多备些弓弩刀枪药品布匹,就当是我朝给海东大族长的见面礼罢。如海东愿意配合我朝对北莽用兵,朕这里兵器、粮草、绸缎多得是!”黑影行礼道:“是,臣亲自办。”
皇上想了想,又道:“信王奉朕的旨,代朕巡行江南,督办军粮、运河河务。你是知道的。”黑影道:“是。三殿下十日前启程,此刻应该已经抵达杭州。”皇上道:“朕有点不放心,总觉得最近会出点什么事。你让手下的儿郎们去瞧瞧。”黑影道:“回陛下,乙组的乙三现下就在杭州府,那是个伶俐人,人头也熟,臣这就飞鸽传书安排。”皇上点点头道:“信王身边有禁军护卫,还有古剑会的人,倒不会什么闪失。但军粮筹措、河务整顿,都属于大事,好好盯紧点。”黑影再次行礼道:“遵旨,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先告退。”
皇上摆摆手,那黑色的雾团猛地收缩,从窗户间向外拥出,片刻,黑影、雾团消失得干干净净。书房又恢复原来冷清清的模样。
皇上感觉身上的衣衫单薄了点,往椅子里缩了缩,自言自语道:“果真天凉好个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