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跟在后头的裴家二房长女裴月尘同云倾萝应声止住了脚步。 小丫鬟云绣是个憋不住话的,直愣愣地问:“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作为罪臣遗孀,裴家的女人向来隐忍,大夫人云氏更负责裴家对外的经营,处事八面玲珑,将绣坊打理得红红火火的,绝不会失态若此。 另一个丫鬟红缎则道:“听闻那位季姑娘同先公主有几分相似?或许夫人触动前事,一时伤心……” “伯母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不要胡乱猜测了。”裴月尘低声打断,撩了帘子先行进去。红缎同云绣对视一眼,又一齐望向了自己小姐,“小姐,咱们还进去吗?” 云倾萝摇摇头。既然姑母并不喜欢她,那么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轻声细语道:“里面已经够乱了,咱们就不要进去给姑母添麻烦了。” “是。” 两个丫鬟簇拥着云倾萝归去。厅中,季瑶微有些局促地立着,不知所措地看向对面哭噎的中年妇人。 她哭得极为伤心,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却是滔天的仇恨,仿佛要将她生吃活剥了一般。 云氏今年三十八岁,出身官宦人家,素来端庄持重。 上一次,裴老夫人瞧见她如此失态还是天启二十三年,接到长子和其他三个儿子死讯的那个夜晚。 想起那风雨交加不见天日的一夜,裴老夫人心中一阵抽疼,看向季瑶的眼神也冷漠了许多。她率先反应了过来,沉声斥道:“大夫人的癔症又犯了,快将夫人扶下去!” 一众丫鬟仆妇面面相觑。卞氏眼珠一转,率先扶过妯娌进了里间卧榻休息。众人一拥跟上。老夫人脸色稍霁,语气僵硬地柔和下来转向季瑶道:“让姑娘见笑了,我这大儿媳一时疯语,还望姑娘莫忘心中去。” 又吼在一旁呆若木鸡的裴钰,“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瞧瞧你母亲!” 裴钰仿佛生魂回体,恍惚作了个揖恭敬地告退。心中却极是复杂,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母亲竟对季瑶有如此大的反应。如今瞧着,认她做义女代阿萝入宫不会走的很顺。 季瑶微微抿唇笑了笑,按下满腹疑惑极有眼力劲地不提。里间传来二夫人卞氏刻意压抑的劝慰:“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先公主已死,你又何必执念……” 没有回答,屋子那头一阵低低的哭声。裴钰极小声地宽慰着,那哭声方才止了。 季瑶留在屋中,从头到脚的不自在。幸而裴老夫人略坐了坐便唤丫鬟带了她去客房。季瑶出去时恰巧撞见裴家大小姐裴月尘,两人打了个照面,各自见礼,擦肩而过。 “到底怎么回事。” 待厅中丫鬟仆人散了个干干净净后,裴月尘才小声地问自己的妹子。 裴月岚撇了撇嘴。说起来这事和她也脱不了干系。云倾萝不知从何得了消息说阿兄养有外室,打着探望的旗号拉上她,为的就是拿她做枪捅到老夫人和伯母那儿去。她自应了,然而昨夜回府后不及她开口,阿兄便主动坦诚了季瑶的存在,只说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如今入京来无依无靠,请祖母做主将她认作孙女。 裴家的男子无一幸免,这个获赦从养生堂抱来的男童是裴家唯一的男丁,祖母和伯母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直叫他先带回府来瞧瞧。谁知甫一见面,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裴月岚恹恹道:“我也不知,伯母一见到那个女孩子就这样大的反应,难道真是因为先公主?先公主和伯母关系很不好么?” “嘘——”裴月尘忙竖指于前示意妹妹噤声。裴家出事时她们都还小,月岚更是还在襁褓中,对那场大难都不曾有记忆。只幼时听母亲提过几句,当年事发前伯母亦有孕,进宫探望即将临盆的先公主,不慎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先公主生产时惊闻驸马噩耗难产而死,她的小女儿也未保住,她便一直认为是先公主索了她女儿的命,加之后来丈夫、儿子俱亡,更是视皇家为仇人了,自不会待见同样出身皇家的妯娌。 “总之。”裴月尘想了想道,“既然伯母不喜欢她,那咱们也不过多接触就是。” * 季瑶就此在裴家住了下来,主不是主,客不是客,身份着实尴尬。 主持中馈的卞氏将她安排在西北角一处偏僻清净的院子里,另拨了几个丫鬟仆妇来服侍,没有人再提过那日初见时大夫人云氏的失态。 云氏日后倒是差人赔了礼过来,季瑶不好不收,只叫结萝收起来束之高阁。 裴家众人对她的态度皆是淡淡的,只当没她这个人存在。按说到了这个地步,裴钰应当死了让她替嫁的心。但他显然不这么想,依旧请了西席来教她,似有意似无意地提一些季棠的事,以此为胁。 季瑶却是毫无办法,清明夜,她曾向天子面陈白鹭卫之恶,但一连数日过去,始终杳无音讯。眼下妹妹安危未卜,她只得对裴钰唯命是从。 好在距离皇家采选还有一段时间,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一日,裴家众人去往白马寺上香。 季瑶自也在受邀之列,乘一驾乌木马车行在队伍最末,晃晃悠悠地穿过洛阳大市,直奔三里御道南的白马寺。 卞氏派过来的另一个丫鬟,叫末摘,倚在马车里颇为怀念地道:“若是从前,我们家是可以去崇宁寺上香的,怎么会沦落到贱民云集的白马寺。” 国寺崇宁是先帝为妹妹修筑的一座极其奢华的寺庙,用于皇室和王公贵族礼佛。结萝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她,“崇宁寺始建于盛安元年,历时三年方成。彼时,裴家已是商户。” 末摘一噎,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她历来瞧不起客居裴家的季瑶,连带着瞧不起结萝这个别院升上来的丫鬟,如今见她胳膊肘向外,心里也是憋了一肚子火。这时马车骤然停下,季瑶身子一晃,撞在车壁上轻唤了一声。结萝忙扶住她,拉了帘子问:“怎么不走了?” 车夫一脸无奈,“走不了哩。好像车辕坏了。” 坏了? 季瑶水眸闪了闪,秀眉微颦。好端端的车辕怎么会坏了?末摘幸灾乐祸,丢下一句“我去前面请人”跳下马车走了,洞开的帘户里,裴家的车队越行越远。 “车停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咱们先下车吧。” 主仆二人下了马车,后面又传来一阵惊马喧哗声,有人恶狠狠地嚷道:“会不会赶车啊?怎么把车停在路中间?” 季瑶只觉这声音十分耳熟,回头一望,樱面煞白。马车之后,那人自也看清了她,跳下马来淫.笑道:“哟,小美人儿,咱们又见面了。” 却是那日在诏狱里欺侮她不成贼心未死的白鹭卫北镇抚使萧连。 季瑶吓得魂飞魄散,扭头便走。萧连一声令下,“拿下!” 车后立刻冲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将她们团团围住。萧连狞笑着走近,“本使今儿赋闲,随便出来逛逛也能遇上你,看来咱们可还真有缘呐,我的小马驹~” 因着遇上这块从自己手里溜走的肥肉,萧连心情十分不错,连带着被圣上狠批、赋闲在家的怨气也散了。见她战战栗栗仿若惊弓之鸟,大手朝她脸上摸去,“怎么不说话?上次不是说好给我当马骑的么,不辞而别,也不跟本使告个罪?” 眼瞧着他的手就要触到季瑶的脸,结萝眼神一暗,正要出手,车后忽有一把娇娇柔柔的声音传来,“连表哥,还走不走啊?” 跟在他们马车后的那辆翠盖华缨的八宝车,一位身小面圆、艳若朝霞的少女探出了头,看清状况后又鄙夷地挑眉,“连表哥,你又在调戏民女?” 她头戴玲珑百宝攒珠金凤冠,耳坠金镶紫瑛垂珠耳环,珠翠绫罗,通身的贵气。萧连的手霎时止住,背过身调笑道:“怎么会呢,我是看她们形迹可疑,盘问几句,盘问几句。” “那就好,皇……哥哥对你很生气,母亲特意叫你陪我来上香,可不要再惹事了。” 少女说完便收回了手。结萝在后低声提醒:“是安宁长公主,太后的女儿,圣上胞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来白马寺上香……” 先帝嫔御稀少子嗣单薄,唯有一子两女,一个是苏贵妃所出的永嘉,另一个则是太后所出的嫡亲女儿安宁了。按说以他们的身份是该去位于宫城西南不远处的国寺崇宁的。如今舍近求远,特意来到外城的白马寺,还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车后…… 结萝皱着眉,忽然就想到了有关安宁长公主的那个流言,神色一暗。 果不其然,下一瞬,萧连陪笑着道:“汐儿,这两人自称是你昭王兄的姬妾,你说可不可疑?是故连表哥多盘查了几句……” “什么?!” 不待他说完,安宁长公主忽地一把扯下了帘子,跳下马车来,怒视着瑟瑟然发抖、娇柔貌美的少女问,“连表哥,你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