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也卿是她的学生,一句“褚白”已经没大没小到不知礼数了,她口中训斥的话滚了三趟,都因为顾忌南也卿的病情而咽了下去。
训斥的话没有说出口,气氛就一直这样僵持着,南也卿见褚白似乎要生气,神情更加小心翼翼,放软了姿态又要说起软话。
这种绵软的让步,让褚白觉得一阵恍惚,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南也卿了。
看着面前刻意讨好的人,恍然间看到了南也卿小时候的样子。
褚白一下山便被南石以大师之礼请入府中,那时候南也卿才十一岁,还没到她肋骨,整天小粘糕似的跟着褚白,褚白吃饭的动作、喝茶的姿势、训人时半垂的眼神、出门爱搽的胭脂……什么都学。
南家上寻十三代,出过太后与皇后,自此族规就改了样子,与旁家的规矩大不相同。
南家的男人若行商,女儿必须要秀外慧中、饱学多才,日后为了家族利益出嫁;若入仕,女儿就得三规六礼,养在深闺,日后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
褚白曾多次嗤笑南家家规的荒唐,却也不予余力将自己的知识倾囊相授,盼着南也卿长大后,能有自己的主意,掌握自己的人生。
但南也卿的性子始终不算强硬,褚白教了她许多年,也没能让她转了性子。
后来便放弃这份心思,对待南也卿愈发严厉,可也只想着多护她一时,全了这份师生情谊。
这几年,南也卿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黏着自己,前些日子,更是答应了一场荒唐的婚事。
褚白本以为她们两人的关系也就如此,日后渐行渐远,她站在南也卿目光不及的地方,偶尔出手帮一把。
等到她护不住的一天,就无声离去。
但南也卿却在一场雨夜闯了回来。
抱着她的腰,求她不要走。
“南也卿,”褚白很少直呼她的名字,摇了摇头,语气非常难以理解,“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老师?”褚白问。
“老师还在怪我吗?”南也卿难堪地低下视线,强撑着没有把头转开,“老师能给我一年时间吗?”
“我有必须要进杨府的理由。”
“我需要一个名分,正妻也好,小妾也罢,只要进了杨府,我保证一年内……”南也卿想起褚白昨夜警告的话,收了声,欲言又止地看着褚白。
褚白端坐在椅子上,修身的旗袍上绣着一大朵靛青的兰花,衬着她的神色更加淡漠。
闻言,褚白起了身,眼中的温度也降了下去。
“我早就说过,你嫁给谁是你的自由,不必再与我分说。”褚白平静转身,去厨房重新做一份早餐。
南也卿不想再碍人眼,却还是忍不住起身跟了过去,不敢进厨房,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偷偷看褚白在灶台前忙活。
南也卿的思绪有些放空,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褚白手上。
褚白的手同他人不一样,手指格外修长,指尖却是钝钝的圆,指甲很短,却圆润厚实,干净白皙。
那双好看的手正拿着葫芦瓢在水缸里舀水,深秋的井水格外清澈,落进锅里的声音也清脆好听。
南也卿任由自己放空,呆呆地沉默着。
要生火了,褚白绕过南也卿,回来时拿着一个大口袋围裙。
洗手作羹汤。
南也卿突然开始后悔刚才的冲动,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褚白都不能接受自己嫁给杨观生这件事。
甚至前世还好一些,自己和褚白一犟到底,褚白倒也沉默退让,但今生她有意分辨,却一再触及褚白的逆鳞。
看来还得徐徐图之。
瓷器叩在石板上,响声清脆。
一碗卖相很好的素粥摆在灶台上。
褚白一手掀去围裙,一手擦拭鬓角的汗,目不斜视地离开厨房。
南也卿的视线随着褚白移动,咬了咬下唇。
这下怕是气大发了,连话都不说了。
褚白径直走到屋檐下,拿起油纸伞撑开,在满天细雨中走出家门。
“老师,”南也卿弱弱地喊了一声,褚白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却还是传了过来,“我中午就回来。”
褚白去了趟店里,整理了上月的账本,完成上次没画完的图纸,便去铜鼓巷东口买了一包栗子糖,回来的路上听见有人叫卖粘豆包,又排队等了一会儿。
直到她提着南也卿爱吃的小玩意儿回家,却发现家里大门敞开,里面的人已经不见。
“褚掌柜您好,杨少爷吩咐我留在这儿,给您传个口信,我们少爷已经把二姨太带走了,感谢褚掌柜的收留,日后我家少爷必定亲自登门致谢。”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浓黑细长的胡子,褚白认得他,是杨府的梁管家。
褚白平静地点点头,视线落在梁金的袖口,那里有一块白粥污渍,“有劳。”
“那褚掌柜,”梁金笑了笑,打了个千儿,“我这就先回府了。”
褚白侧过脸,看着院内,声音平淡道:“慢走。”
等梁金走出小巷,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敲击石板的声音,“梁管家留步。”
褚白递过一个包好的牛皮袋,“南姑娘托我买的,劳烦梁管家带回去给她。”
梁金笑眯眯道:“褚掌柜客气了,我一定带到。”
等褚白的身影消失不见,梁金掂了惦手里的牛皮袋,在路过护城河时随手一拋,两手空空回了府。
他家少爷看重褚掌柜,可他不一样,他在杨府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就算是姨太也入不了他的眼,在他看来,姨太不过是摆放在特殊位置的奴才,和府里的下人没有任何区别。
给一个下人带东西?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梁金双手背后,散着步回了府。一进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一个瘦干少年在门槛上呆坐着。
看见梁金的瞬间,瘦干少年顿时瞪大眼,连滚带爬跑了过来。
“慌什么!”梁金大声斥责道,“有事好好说。”
瘦干少年咽了一口唾沫,肩背勾缩着,眼神惊恐道:“有人、有人在二姨太的被子里,放了一麻袋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