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七月七日 (1)(1 / 1)心相近,爱相远首页

夜晚, 天气闷热, 几乎感觉不到半丁点的风, 小樽才走了一会儿的路, 已是汗流夹背。    她正走向大丁工作的地方, 事先没有知会他。她想看看他工作的环境, 看看他一直说不方便请她来的地方到底不方便到什么程度。    依照路人的指点, 她找了过来, 这条街很热闹, 两旁楼房挂着的霓虹灯几乎清一色是XX鞋厂的字样, 底下很多小商店, 人们进进出出, 听口音, 大多是外地的打工仔, 可是街道很脏, 到处是工厂堆出来的泡胶废料和小歺馆扔出来的一次性歺具。    大丁工作的那间的士行就在街的尽头, 她走进去说要找大丁, 门卫告诉她地方, 让她自己去找。    穿过停车场, 她看到了他住的宿舍, 一排低矮的沥青小屋, 小小的窗户, 窄窄的门, 旁边有一条水沟, 汇入后面的小河流, 未行近, 已先闻到臭味。小樽想起以前村子里的养殖鸡舍, 环境跟这里差不离。    她正站着发呆, 屋子里有人走出来, 看见她, 好奇地打量, 眼神多少有些猥亵, 小樽厌恶地绕开他, 想了想又回身问大丁住在哪一间。    “你是问那新来的?” 那人笑了起来, 指了指屋后面: “在井边洗衣服。”     小樽说声谢谢, 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绕过屋角, 她看到了大丁, 打着赤膊, 正蹲在水井边搓洗塑料盆里的衣服。周围很暗, 没有电灯, 只靠着小窗户里照出来的微弱光线, 以及小河对岸的人家灯火, 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就是觉得他的额头上有一片亮晶晶, 大滴的汗正在流淌。    河面微微拂来轻风, 带来阵阵恶臭, 岸边长满了草, 夏虫唧唧地鸣叫, 她站在那儿没动, 只听着他把衣服搅得盆里的水哗哗地响, 大声哼唱: “一分钱三两命, 人生注定要打拚……”    她站了有好一会, 大丁有所察觉, 抬起头, 一下子愣住, 站起身结结巴巴: “你……老婆……你怎么来了?”    她默默走过去, 接过他手上的衣服, 蹲下去搓洗, 大丁也蹲下, 呵呵笑着, 还是问: “老婆你怎么来了? 也不通知我。”    小樽不回答, 手中提着他的牛仔裤, 笨拙地搓着,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洗这样大件的衣服, 小的时候都是四舅妈和二婶帮她洗的衣服, 大了以后则有洗衣机, 就算是读书的时候住校, 也是每星期把脏衣服打包了回家, 不用着她动手。    大丁看她洗得吃力, 哈哈笑, 把衣服抢过去: “我自己来吧。”     他的手势很快, 三两下就洗好了, 得意地跟她说: “还是我行吧, 老婆, 以后家里的衣服我负责。” 抱住她, 色迷迷, “你呢, 就负责洗好自己就行了。”    小樽没有像以往一样捶他拧他, 而是踮起脚尖摸他的脸, 果然一额的汗, 她掏出纸巾帮他抺: “傻子, 天这么热, 屋里有没有风扇?”    “有, 其实晚上睡觉不会很热, 这里空旷, 风大。”    晾好衣服, 大丁端着脸盆说: “你在这等我, 屋里头乱, 你别进去了。”    小樽不理, 跟在他后头进去, 看到了他所说的风扇, 铁锈斑斑, 转起来的声音像喘气的老牛, 呼哧呼哧, 而且十几个人住一间, 就只有这么一台风扇, 只站在门口, 已闻到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地板是粗糙的水泥, 四周一片凌乱, 草席子东一张西一张, 衣服、塑料袋、发黄的报纸, 随处散落。    竟然连张床都没有!     小樽鼻子发酸。    以前她在S巿读高一的时候住校, 那是她生平见过的最差的住宿条件, 也是十几个人挤一间房, 可最起码还能睡铁架床, 而这里竟然连一张床也没有。    屋里有好几个大丁的同事, 正坐着闲嗑牙, 见他们进来, 瞅了小樽几眼, 问大丁: “你女朋友?”    “以前是。” 大丁已经套上了件T恤, 把小樽拥过来, 自豪地宣布: “现在是我老婆了。”    大家听了, 大声笑, 在他们出去前笑声更加放肆, 叮嘱大丁: “晚上别太卖命, 否则明天开不了车。”    走到屋外, 大丁咧开嘴笑: “老婆, 你别生气, 他们都是粗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樽却问: “你吃饭了没有?”    大丁搓了搓肚子: “吃了, 跟他们一起做饭吃的。”     小樽看到了, 屋子前面有个煤球炉子, 炉子黑乎乎的, 连锅啊铲啊的也结满了污垢, 黑得不成样子, 旁边只有一张小桌子, 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碗筷。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眼泪总算没有流下, 扯扯他: “我还没吃, 我们到J巿吃。”    到J巿, 她选了初初跟他相识时去的那家歺厅, 大丁抓抓头发, 小声劝她: “老婆, 我们现在得省钱, 这家贵, 去别家行不?” 指着不远一家小馆子说, 不如去那家。    “不, 脏死了, 我就要这间。” 小樽径直走进歺厅。    点菜的时候大丁说他不饿, 让她只点她自己要吃的。    饭菜端上来只吃了几口, 小樽嫌难吃, 筷子就放下了。大丁试了一口, 怨她嘴叼, 这么好吃的菜还浪费。    “不想浪费, 那你吃。” 她撇嘴, 佯装赌气。    他只好吃, 吃一口又劝她多少吃点, 不然一阵又喊肚子饿, 她摇头: “不吃, 我宁愿喝饮料。”     叫来一瓶粒粒橙, 她慢慢地喝, 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吃饭的样子。    他抓筷子的手势大大咧咧, 挟一大筷菜, 扒一大口饭, 吃相真豪迈。    他说他中午都在外面吃, 早晚两歺就跟一帮同事在宿舍做饭吃。她问吃得好吗? 他夸张地拍胸膛, 都是我煮, 你以前吃过的, 你说好不好吃?     她知道他撒谎, 那么多人, 别说吃得好, 可能吃都不一定吃得饱。    她看着他的脸, 小酒窝都陷塌下去了, 以前是灿烂的梨涡笑, 现在则像沙漠里的风沙窟, 憔悴了许多。    等他吃完, 她提议去对面的那个公园走走, 进去了, 还沿着以前走的那条路线, 挽着他的手, 一步一步地走, 那天晚上也是这么走着, 走到哪个地方, 说过什么话, 做过什么事, 她竟然都记得很清晰。    就在前面的那片竹林下, 栏杆旁, 他们讨论外地的打工仔为什么会被人看不起, 他说: “因为他们穷, 穷得像火烧一样一干二净。”     “穷”, 她穷其一生还没有真正尝过它的滋味, 而他却尝尽了。    他当时说的话, 好像就是冥冥中的暗示, 再走下去, 也许不会真的穷得一干二净, 但可以预见, 那条路, 有火烧一样的灼热, 每一步, 举步维艰。    走到亭子, 她也还记得, 那天晚上, 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 心慌意乱就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此时的眼睛也是那般发光, 问她: “老婆,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这亭子里做过什么?”     “记得, 不会忘记。” 她踮高脚, 主动吻他。    大丁热烈回应, 一吻结束, 他顺势抱着她坐到石凳子上, 心里的快乐塞得满满的, 俯下脸在她脖子上猛蹭: “老婆, 我爱死你了。”    “好痒。” 她滑下他的膝盖, 坐在他身旁, 偎上他肩膀。    路灯下竹影疏淡, 天空苍凉, 这样的夜色, 近得像昨天, 又遥远得似有经年。    大丁伸手拥过她, 问: “你妈妈会不会真的逼你去相亲?”    小樽没有回答, 伸手攀上他的上臂, 用两只手圈上去, 度量了一下, 真的瘦了, 刚认识的时候肌肉鼓鼓的, 现在, 扁了。    放下手, 在夜风里她轻轻叹气: “傻子……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李明……他向我表白, 傻子……你说要怎么办呢?”    大丁整个人忽然僵硬, 不言不语, 接着猛地将她箍进怀中, 箍得紧紧的, 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而他仍旧没有言语, 只是呼吸越来越重, 像他宿舍里那台老旧的风扇,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小樽两手环住他的腰, 脸贴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微有汗味, 她以前觉得是男人臭, 可忘了从什么时候, 她对这味道开始习惯, 并逐渐迷恋, 好比是吸烟的人, 最初学的时候, 觉得它味道辛辣, 可后来吸上瘾了, 再也离不开了, 然而谁人不知吸烟有害健康, 不把它戒了, 只怕终有一天会病入膏肓。    “傻子, 一直以来, 我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 可现在才知道, 李明他……”    “可现在你不喜欢他了, 你爱的是我。” 大丁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同时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坐在大腿上, 低下头, 用力吻她。    小樽没有挣扎, 等他停下, 眼泪也终于流下, 大丁嘴里尝到咸味, 放开她, 仍把她抱着, 说: “你爱的是我, 你爱的是我……” 呢喃到最后, 变成了问句: “你爱的是我, 是不是?”    小樽直认不讳: “是, 我爱你。” 看到他眼睛一亮, 她掉转头, 不敢再看, “可是, 我也爱他。” 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轻得连她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骗我!” 大丁扶着她的肩头, 直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过, 那天晚上我问过你的, 你说不爱他了!”    “我……” 小樽推开他, 站到地上, 眼睛不看他, 只看着亭外的路灯, “你要知道,十年的感情不可能说不爱就不爱的……” 努力地瞪着那点橙黄的光,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 “而且我爱他多过爱你, 我爱了他十年, 可认识你才半年, 你说哪份感情重?”     “不是, 你一定是在骗我。” 大丁用力拽过她, 见到她脸上的泪水, 质问: “不然你为什么哭?”    小樽一时说不出话来, 猛吸着鼻子, 只盼眼泪能够倒流。    “你说啊, 是不是你妈逼你? 还是李明逼你?” 大丁捏住她的肩, 手上不知不觉地使劲, 力道很大, 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只感到力量全跑到了声音里, 几乎是用吼的: “你说啊!”    小樽肩膀被他捏疼, 说话终于可以凶狠, 狠狠地, 字字打进他的心里: “我哭是因为我对你也有感情, 可是光有感情有什么用, 跟着你就得受苦! 捱穷! 从认识你到现在, 除了见面的第一天, 就那只俗不可耐的手表, 你还送过我什么东西? 去南海的花费差不多全是我的钱! 每次跟你出去吃饭, 去的都是那些脏得要命的小歺馆! 去你家, 吃不好, 住也不好, 厕所臭死了! 都什么年代了, 洗澡还要烧水! 还有, 苍蝇蚊子到处飞! 没有一处不脏!”    她每说一句, 大丁就退一步, 退无可退时, 呯地坐到了石凳上, 脸色死灰,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    小樽几乎心软, 可目光触及他日显憔悴的脸颊, 再想想他父亲那双含着泪花的眼睛, 狠狠心, 接着说: “可是李明不同, 从小到大, 我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什么, 吃的穿的用的, 没有一样会缺, 他刚刚在Q巿买了房子, 知道吗? 是复式的, 楼上楼下两层, 你再努力, 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房子! 就算他不买房子, 他在村里的老房子也比你家好上不知道几倍!”    大丁颓然垂下了头, 她说的一桩桩都是事实, 而且, 李明爱她, 那份爱也许不比他多, 可是时间却比他长, 那幅挂在他家墙上的画, 挂了近十年, 李明看了近十年。    小樽一口气说完, 胸膛剧烈起伏, 不停喘息, 但她不敢停, 哪怕停下多一秒, 只恐自己再也说不出这些话: “你回家去吧, 我想清楚了, 我们在一起, 两个都苦, 我们……分手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亭子, 一步也不敢歇, 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 比小时候有一次看到一条蛇转头夺路而逃的那速度还要快。    事后她忘了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是走回去的, 还是搭车回去的, 一点也没有印像, 只记得风真大, 那样闷热的天, 明明没有风, 为什么会觉得风很大, 就像跟他去普陀山, 在船上, 风掀起海浪, 怒啸奔腾。    回到宿舍, 她倒头大睡, 第二天就病了, 脑袋昏沉沉, 浑身软绵绵, 她想, 可能是中暑了。    于是叫隔壁的同事帮忙请假, 终日昏睡, 谁打传呼来都不理, 也不想回家, 虽然妈妈还没有回香港, 还在外婆家, 可是不想见她。    睡到傍晚, 醒来, 头很疼, 看到传呼在闪着灯, 犹豫半晌还是拿来看了, 有外婆家打来的, 也有李明从深圳打来的, 最后一个, 是大丁。    她又回床上躺着, 看着天一点点地变黑, 最终还是爬起来, 到楼下拿起电话。    她放不下心, 自己病了, 他会不会也病了?    听声音, 好象是的, 也病了, 沙哑不堪: “小樽, 最后再见一次面, 好吗? 后天早上, 还是8点, 还在Q巿大酒店门口等。”    后天是七月七日, 距离第一天见面, 刚好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