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都城阚京。 八月的烈日渐渐西落,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姜橙紧赶慢赶,终于在落锁前出了城门。 她倒是想连夜赶回微霜湖的。毕竟这聚兴庄的香酥鸭,隔了夜就不好吃了;排云楼的雪糯糕,过三个时辰花形软了不好看;好友唐丝丝明早要去赴宴,她还等着自己带朝歌坊的珍珠粉回去上妆。 另外还给长砚带了生辰礼物——阚京第一工坊打造的碧竹纹翡翠玉笄,他最近不常见,也不知有没有机会给他。 姜橙叹了口气,她都快赶上代购了。 然而出了城她就后悔了。阚京是京城,繁华喧闹自不必说。但城外不出几里就是山村荒野,农家人睡得早,四下里很快就熄了灯火,静悄悄的只剩下虫鸣兽行,还有一轮孤月冷冰冰地挂在空中。 姜橙提着乾坤袋站在田埂上,夜风疾劲,浑身寒飕飕的,她本能地抱住双臂蹭了蹭鸡皮疙瘩,旋即又顿住,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姜橙摇头自嘲,捡起一根树枝,手一挥就变成一支火把。 怕冷又怕黑的妖怪,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她了。 火光融融,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姜橙正打算继续赶路,眼梢突然瞥到身后被火光照亮的一张人脸。 她吓了一跳,立刻回过头去,确实不是她眼花,身后真的站着一个人——一个抱着拂尘、穿着破烂的中年道士,头上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灰白发髻,脸皮皱巴巴的耷拉着,左眼皮还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见姜橙发现了他,道士阴恻恻地笑起来:“小姑娘,贫道在阚京就跟着你了,你到现在才发现,啧啧啧……” 姜橙悄悄捂住乾坤袋,警惕道:“小女子不曾见过道长,不知您找我何事?” 道士用拂尘指了指她的小腹:“小姑娘这儿的宝贝,贫道想借来一用。” 姜橙心里咯噔一跳,扯了扯嘴角:“道长说笑了,小女子只是普通小妖,袋里装的也是寻常吃食,何来的宝贝?” “潋水珠,得之可招天下魂。”道士摸了摸胡子,一语道破。见少女脸色微变,知道自己猜对了,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小姑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福?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好吗?姜橙满肚子苦水。她之所以会来到这个时空,可不就是因为这个东西! 穿越的经过十分老套。姜橙在古玩市场看中了一颗朴(老)实(奸)无(巨)华(滑)的莹白珠子,买回去戴在脖子上睡觉。结果一早醒来,三观都碎成了渣——她变成了一条只会吐泡泡摇尾巴的小锦鲤。 那心情……真是哔了狗了。 而那颗引领她穿越的宝珠,竟然和她的妖丹牢牢地长在了一起!姜橙虽然不太懂修行,但也隐隐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便悄悄去问好友长砚。 长砚听后十分惊异,用灵识探查了一番,再到仙界查了不少古籍,最后一脸凝重地告诉她:这珠名叫“潋水珠”,是上古神器,有追魂之力。任何灵体只要没有彻底陨落,无论是魂飞魄散还是轮回转世,只要尚在三界之内,就能被潋水珠追索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潋水珠作为稀世珍宝,一旦出世,必会引来各方争夺。以姜橙现在的修为,要杀她取丹简直是分分钟的事儿。好在潋水珠藏得极深,平时安分守己不声不响,若不是以高深的法术特意探查,几乎很难察觉到它。 所以,这还是除了好友长砚之外,第一个发现她身怀秘宝的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帮手都喊不到,这趟出门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姜橙一边寻思着逃脱之法,一边装可怜:“哪里是福了,这灵珠不知怎的,竟与我内丹长在了一块儿,叫我取也取不得,用也用不得。” 暗中掐一把大腿,疼得滚下两行泪珠:“还请道长怜惜我化形不易,我这儿还有一件宝贝,听说也是上古神器,只要道长不取我内丹,我自愿将此宝献给道长。”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装着什么贵重之物。那道士乜着眼半信半疑地接过,刚一打开,里面陡然喷出一股浓烟,道士躲闪不及,只听“滋滋”数声响,脸皮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溃烂起来。 姜橙拔腿就跑。 别怪她狠,一出手就是销皮蚀骨的毒粉。那人说起来是要潋水珠,其实还不是要她的命。长砚说过,要取宝珠必先劈开妖丹,劈开妖丹就意味着要她毙命。 开玩笑!她的小命可是很金贵的!再说了,那东西长成那副鬼样子是她的错吗? 姜橙这副妖身虽然已经一千八百岁,但灵魂却非土著,穿越后懵圈了千年才开始修炼。作为异乡魂的她修行艰难,缩地咒用得并不好,逃走没一会儿就被道士炸开地皮揪了出来。 那人满脸血肉被腐蚀得簌簌下落,一只眼珠子挂在眼眶外恶狠狠地瞪着姜橙:“臭丫头!敢对我下阴手?!也不打听打听我薛复的名头!” 他手中拂尘陡然化作一柄长剑,漫出紫黑妖气。姜橙一愣,还以为对方是个正经道士,没想到竟是个修习道法的同类。这样一来,她手中那些斩妖法器倒是用得上了。 她一边捏诀抵挡,一边从乾坤袋中抓出法宝往外扔,手忙脚乱中还向长砚发了一枚求救传讯符。奈何薛复的修为实在高出她许多,法器只能拖延片刻功夫,他很快就腾云驾雾追上来,直直刺出一剑,竟蕴含着精纯雷电! 姜橙一下子被击穿后背,顿时半身震麻,脚步迟滞,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妈蛋,这样下去恐怕活不过第二集啊! 姜橙闭了闭眼,勉强稳住身形。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迅速蘸了血涂在双唇上,口中念咒,只觉唇上一暖,再一摸,血渍已然消失不见。 “臭丫头,你再跑啊!”看着姜橙陡然艳丽的樱唇,薛复桀桀阴笑,眼中流露出一抹靡色:“等贫道收了你拿到潋水珠,再将你炼成炉鼎,也不枉你这身好皮囊了!” 他摸出一个八卦铜盘抛到空中,阴阳鱼符首尾相衔,旋转着冒出缕缕黑雾,俨然是要结成一个吞噬法阵。 姜橙心里慌作一团,忍着剧痛抵挡四面八方杀来的剑气,左支右绌,狼狈至极。 ……大、大不了,自爆内丹好了! 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耳畔似乎飘过一道钟磬之声,姜橙睁大眼睛,只见远方山林深处,一片黄墙褐瓦隐隐绰绰,像是一座寺庙? 趁着那八卦阵尚未成型,姜橙瞅准机会将最后一个天罡法阵甩到薛复头上,然后使出最后的力气,急速飞向那座寺庙。 薛复总算没有立即追上来。夜色已深,庙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姜橙身上痛极,血顺着手臂淌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她现在只想快点找位高僧,能救她最好,不能救她……那就麻烦他帮她超度一下吧! 跌跌撞撞地绕到后院,就见东边一处厢房还亮着油灯,姜橙咬咬牙闪身冲入,扑倒在地:“大师救命啊————啊??!” 厢房里没有僧人,只有一位姑娘,手持卷轶,正在灯下看书。 四目相对,两人都惊呆了。 姑娘粉桃似的脸颊慢慢褪去血色,目光在纹丝不动的房门和凭空出现的少女之间来回探究了许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妖……怪?” 姜橙一拍脑袋,知道自己在凡人面前穿帮了。生怕那姑娘喊叫,她一秒入戏,嘤嘤哭道:“姑娘莫怕!我乃后山池塘一尾小鲤,平日潜心修炼,从未害人。今日突然来了个妖道,想杀我炼丹。我拼死逃出,以为此处住的是方丈大师,才来求救,还请姑娘见谅!” 默默地为自己信手拈来胡说八道的本事点了个赞,姜橙掩鼻抽噎,显出一副受尽迫害的可怜模样。 那姑娘听后果然没有喊人,面色也缓和了许多。见姜橙遍体鳞伤,心中怜悯又遗憾:“可是方丈大师下山游历去了,此刻并不在寺中。我一届凡女,更无力庇佑于你。” 姜橙心头顿时凉了半截。没有高僧帮忙,长砚又一向忙碌,不知何时才能赶来,难道真是天要亡她于此? 这时候姜橙才开始懊悔,为什么平时不好好修炼,为什么那么死宅,没结识几个法力牛逼的朋友。关键时刻,连个能帮忙收骨灰的人都没有,简直晚景凄凉! 正胡思乱想着,那姑娘又斟酌着开口:“不过,我这儿有一方家母赠送的玉佩,是请北冥寺大师开过光的,有逢凶化吉、禳灾转运之效,不知能否帮到你?”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透着血色花纹的羊脂玉佩。姜橙用灵识一探,发现那竟是个灵器,上面雕琢的繁复花纹是某种符咒。姜橙学艺不精,看不出有多少威力,但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多谢姑娘!我试试吧!” 她摇身化作红光跃入玉佩中,走前还不忘把自己留在房中的气息处理干净。 姑娘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厢房,若不是掌心的玉佩隐隐发热,她简直要怀疑刚才所见所闻只是一场梦。 窗外风声大作,树枝飒响不断,想起姜橙刚才说的“妖道”,姑娘咬了咬唇,忙把玉佩揣入怀中,贴身藏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血红色的符纹缓缓游动起来,变成了另一种样式。 姜橙进入玉中,眼前风物变换,变出一间女子闺房的模样。房中布置简洁,只有一床一梳妆台,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下设供案一张,三支松香青烟袅袅,飘散着清雅的灵气。 画中的美人并不是厢房里的那位姑娘。美人有一双端方明艳的丹凤眼,通身是神仙妃子的气派。同姜橙一样,她也穿着一袭红裳,只是衣袂裙摆都缀满了赤色长羽,看着极为雍容华贵。 姜橙猜想,这位美人大约就是这块玉佩的玉灵,不知何故守护着外面那位凡人姑娘。既然自己来此躲灾,便没有不敬主人家的道理,于是她恭敬地朝画像拜了又拜: “小妖姜橙,因被妖道薛复追杀,亡命到此。幸得外面那位姑娘相救,取出灵玉让我避难。由此叨扰了您,还望海涵。若能避过此祸,小妖必会好生报答。” 说罢她松了口气,发觉自己脊背湿透,手脚绵软,便坐下调息疗伤。 也就没有发现画中的美人,那原本望向虚空的目光,缓缓转下,投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