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发了话,卫锦不敢不从,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幽怨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安安分分地坐下了。 君澜瞥了儿子一眼,端起宫女们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看似随意地抛出一句:“锦儿有什么心事,如坐针毡的。是觉得娘老了,不愿意和娘说话了,还是觉得娘亲烦人了。” 卫锦被君澜的话激出了满身鸡皮疙瘩,这顶不孝的帽子太大,说什么都是不能戴的。自他长大之后,君澜这些年便对他只褒不贬,忽然猛地问出这一句,听来实在瘆得慌。 可这实话若是说出来,让母亲知道他莫名惹了赵玉生气,还不定怎么收拾他。 毕竟,君澜最欣赏的皇家姑娘,就是这位毅然从军的公主了。 卫锦稍作考虑,决定采用走一步看一步的策略,先捡些好听的讲,然后再根据事情发展,随机应变。 想通了这些,他当下就堆出了满脸的笑容:“孩儿哪敢,娘亲不老,在儿子心里永远年轻。” 君澜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已近花甲之年,着实算是高龄了。 没有女人是不爱听恭维话的,听了卫锦这违心的夸赞,君澜明知是假的,心里却还是受用得很,面色也和缓了许多。 卫国公府的后院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倒是有心保养,女儿又是个爱美的,经常给她送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去。 可饶是这样,眼角眉梢的沧桑也是不能作假的。 除了几个家宅安宁,后院清净的。比起剩下的同龄贵妇,君澜自认是不落人下的。 只是人不能不服老,终究是年轻不在,是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人了。 世上也没有几个女人,能同卫忆一般,在不惑之年还能像个少女一样。 自然,这与夫君积年累月的滋润是脱不了干系的。 君澜看看依旧美貌的女儿,心里既是安慰,也有些羡慕。 不过她是无所谓的,这些年,也早就看清了卫国公这个人渣。 只要女儿和女婿不再闹腾,她便觉得圆满。 只要孩子有福气,就算再苦再累,都也值得。 卫锦见母亲不说话了,以为马屁计划没有奏效,赶忙又接了一句:“真的,儿子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君澜看着他那副狗腿的样子,一时失笑:“怎么,以为嘴甜些,便不用老实交代了?” 这话一出,卫锦就知道不好,硬着头皮道:“母亲要我交代什么?” 君澜不去看他,反而转向卫忆:“忆儿,既然你阿弟不愿意说,那便由你替他说吧。” 安静的潮突如其来,殿内此时落针可闻。 & 被点名的卫忆是不敢贸然接话的,只是沉默地坐在原地。 君澜瞟了一眼愣住的儿子,装傻的女儿,和看不出情绪的女婿,嘴角依旧勾着和煦的笑意,却看得人直发冷。 她抚抚昨日才用婆罗勒染黑的鬓发,语气温软,端得是绵里藏针:“你们长大了,各自都有建树。可只要做母亲的还活着一天,就是管得孩子的,也会时时刻刻关注儿女们。知子莫若母,你们都是娘怀胎十月生下的,怎么会不了解你们的想法。锦儿到了年纪,想得无非是风花雪月的那些事。这些个月里常常往宫里跑,没见忆儿阻拦过,想来是入了眼的。宫里没有官家小姐,也没有世家贵女,我便想着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公主。” 君澜顿了顿,接着说:“如懿公主和鹤清音鹤军师的事,在高门里不算是什么秘密。文华公主成日里在佛堂念经,年龄上也不匹配,剩下的就只有定远公主一个。你们什么都不同为娘说,把我蒙在鼓里,过几日下一道圣旨,先斩后奏,我卫家便又成就了一个驸马爷。卫国公府大房三嫡,出了两个掌权的皇亲国戚,这是何等风光的事。你们两个为什么觉得我会阻挠,都不敢与我通个气?” 卫忆被君澜说得心虚,低下头划着自己修好的指甲,不敢插半句话。 自己这个岳母是极有手段的,赵回早就有所耳闻。 可他没想到,这岳母竟是个如此通透的。 先太后和君澜是闺中就结识的手帕交,在世时曾不止一次的同他提过,卫国公夫人是号能人。 当时他还不觉得什么,只当岳母不过会一些后院奇巧技。 可现在仔细琢磨,却觉得她有些深不可测。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卫国公那等愚昧纨绔的人,几个嫡女嫡子却都比他强出百倍,品性也都是一等一得好,这想必都得归功于君澜这个卫国公夫人。 君澜是君家三爷的女儿,当时好像只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而已。 君澜却凭着自己,高嫁进了当时首屈一指的世家卫国公府,当时可谓是惊掉了好些京城权贵的眼珠子。 虽然这里头,说不得还有当时是太子妃的先太后的功劳,也可能还因为当时的卫国公早已经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但身份悬殊这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任凭她再有多少才女之类的虚名,若是没有些真本事,卫国公府哪里会松口娶一个没落世家三房的女儿,现在的卫国公那时也不会非她不娶。 只能说,君澜实在是机警智灵,不容小觑。 现在想来,卫忆他们三兄妹,大哥卫辰大概便是随了了君澜。 智计过人,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只可惜他被小人暗算,落下了腿疾,不能入朝为官,连世子之位都得让给幼弟卫锦。 见证了英才没落的人,没有不唏嘘的。 赵回叹了口气,不再去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在自家媳妇儿没有与岳母肖似,是个单纯厚道的。 现在时不时还会冒着傻气的卫忆便能把他气个半死,若是她再聪明些有些心机,英年早逝这四个字是他恐怕是逃不掉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边赵回不知道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卫锦那边却也没什么好动静儿。 卫锦不知道其中的猫腻,更不懂得卫忆为何如此反应。 他看自己的阿姐实在为难,本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气,大大方方地承担了下来:“娘,前些日子里,因为一直没什么进展,说出来反倒叫娘操心,也就没有提。后面没告诉您,权是因为没有好的时机。刚刚不说,又是因为我惹了阿玉生气,怕您训斥我,也怕娘担心,不敢明讲就是了。” 君澜还是不接他的茬,反而是兀自转向赵回:“锦儿他不知道倒也正常,皇上却想必是清楚得很。” 卫锦见母亲还不理他,竟还罕见地同赵回阴阳怪气地说话,不禁提高了声音问:“什么我不知道?” 赵回今日叫卫锦来,本就存着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心思。 他眯起眼睛,直直望向他:“你真想知道?” & 等一切都摊开来说清楚了,君澜看着儿子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冷笑道:“怎么,这便敢说自是是真爱了?这点小事小情,竟都接受不了么?” 卫忆见卫锦那副愣愣的样子,皱起了好看的眉,一旁的赵回更是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生气的迹象。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可惜这大风是刮了,山雨却不太靠谱。 卫锦过了震惊的档口,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君澜面前,语气铿锵且坚定:“孩儿不孝,早已认定了九公主,今生今世非她不娶。” 君澜低头看着他,继续诱导道:“何来不孝?娘亲对九公主满意的很,怎么会在意这个。无非就是多抬几个姨娘小妾,到时生了孩子,过继给公主也是使得的。地上凉,快起来罢。” 说着,君澜便要起身将他扶起。 卫锦却像是长在了地上一样,跪得稳稳当当:“儿子此生此世只愿娶公主一人,还请娘亲成全。” 这话一出,卫忆和赵回双双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卫国公夫人看。 君澜沉默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众人的心也跟着高高悬起。 估摸着差不多了,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君澜便忽然弯了眉眼,换了表情:“你们几个实在把我想得太坏,原来在你们心里,我是如此刻毒之人。” 卫锦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揽过自家母亲:“娘,你同意了?” 君澜嗔他一眼,把他箍着自己的魔爪拍开:“怎么,我不是那拆散你和心爱姑娘的夜叉了?” 得了便宜,卫锦自然不敢再卖乖,谄媚道:“娘是仙人一样的,善良明理,是儿子想岔了。” 君澜怎么会吃他这套,该训斥的话,一句都跑不了。 她轻飘飘地瞟卫锦一眼,丝毫不给他留情面:“你究竟有没有用心跟你大哥求教,竟连他的五成都没学到,还是个榆木脑袋。你以为若是我不同意,你房里的那些丫鬟婆子,哪里会放任你夜里出去游荡。说吧,这次又做了什么蠢事,惹了公主生气?” 说到这事儿,卫锦可着实是无辜得很。 他沉吟了片刻,始终想不得要领,只能实话实说:“昨天夜里告别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下朝,公主却差人将我送去的玉佩退了回来。我赶去青阳宫,阿玉已没了踪影,说是一大早就出宫了。” 这事没道理得很,君澜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按九公主那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一般些的事情,总是会面对的。” 卫忆此时也觉出不对劲来,阿玉一向是迎难而上的那个,什么时候见她逃避过。 赵回这个亲兄长,却偏偏是众人中最冷静淡然的一个。 他走到卫忆身边,替她理了理头发,拉起她的手:“这儿有些冷,进内殿去说吧。阿玉的事,金总管已着人去查了,马上就会有个分晓。” 卫忆和卫锦这才发现金灿灿没在御前伺候,换来值守的是位有些年纪的公公,慈眉善目的。 君澜顺着儿子女儿的目光,也向着门口的方向看去。这一眼,却是了不得了,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弯下腰来,冲着那头鞠了一躬。 “殷厂督,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