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进入了云层的缘故,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也倏忽远去了。
随着高度的攀升,视野中的景色变得如同黄山云海一般的壮阔,触手可及柳絮状的凉丝丝的云雾……脚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悬空高度也被一块接一块的青石板取代了,若是能够忽略其间种种不合理之处,倒也不妨当作一场即兴之旅。可惜眼下谁都没了那个心思,无线电通讯的信号断了。
肖少华等人的手机屏幕左上角挂上了黄色的惊叹号,赵明轩用于和监控中心保持联络的耳麦中也再无声息。一切一切和光阴冢的遭遇那般相似,不同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何雯紧紧攥住了自己胸前的国徽,那是他们刚刚决定作为“认知锚点”的事物。主意是赵明轩提出的,随即便得到了队伍的一致认可。
孙大兴摘下了精神力透镜,他不能不摘下了,这一路他摘摘戴戴不知多少回,早把专家建议的时长用完了,接下来这一天最好别再碰透镜了,除非他不想再要自己的眼睛。
邱景同道:“我跟老孙讨论了一下,初步认为,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们透过透镜所看见的,并非简单的精神力实质化,而是天元门对于精神力能的一次极精妙运用。我这么说,你们可能难以理解,所以在解释之前,我希望你们已经了解两个概念。一个是‘时间’的概念,一个是‘视觉’的概念。”
说着他看向了孙大兴,后者早在邱景同唤他“老孙”的时候就开始激动得不可自抑,这会儿接到邱景同示意他说话的眼神,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个称呼上的转变或许在旁人听起来没什么,在孙大兴,实在不枉费他这么辛苦地看了一路“楼梯”。
孙大兴扯了扯他缠了两圈的围巾:“哎呀哈……邱老也说的太严肃了。其实没什么的……”物理学家边说边笑道,“就是在我们看来呢,宇宙之前是没有时间的,时间这个概念是大爆炸之后才有的,只是帮助我们描述空间变化的一种方式。”
看着何雯与彭瑞一脸迷糊,孙大兴大概觉得这么说太笼统了,便赶紧举了个例子:“假设你是一张纸上的一个二维小人,我们在你的这张纸上方一个方盒子里,然后我们出来,跟你打了个招呼,你就很奇怪,我们怎么突然就跑那么远了,其实没有的,我们和你……”他抬手比了个区域,“至始至终,在一个空间内。”
何雯试着去理解:“所以你们说两个星球之间,从来不说相隔多少多少千米、公里,而是多少多少光年?”
孙大兴哭笑不得:“光年怎么就成时间单位了?”
何雯闹了个乌龙,也不气馁:“我就瞎扯扯,您继续。”
彭瑞便问:“那这跟这楼梯又有什么关系?”说着还踩了踩他脚下的“台阶”。
“这就要说到‘视觉’的概念了。”邱景同接过他的话,“首先要明确的是,我们所看到的其实并非物质‘现在’的状态,而是物质折射的、投射的,或者本身发出的光进入我们的眼睛之后,与视网膜上的细胞发生的一系列光化学反应,再经由一系列生物学过程,被视觉中枢处理后的结果。”
邱景同说这些时,压根没看肖少华,而是盯着何雯和彭瑞,生怕错过他俩脸上一点困惑,“我把这过程说得那么长,是希望你们理解,就算视觉中枢处理光带来的信息的速度再快,哪怕你们就觉得只是一瞬间,也是落后于物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的。两者并不同步。”
何雯迟疑地:“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们的肉眼,”她吞吞吐吐地,“实际上看到的是物体‘过去’的状态?”
邱景同欣慰地颔首:“这就是为什么你能踩到,并不代表你就能看到。因为在你踩的时候,物质到达‘现在’节点,而你看的时候,你要知道,你看的速度可比踩的更快,你所看到的物质,其实正位于‘现在’之前,也就是‘过去’,还未从精神力能转化为物质的阶段,没有戴上透镜,你们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彭瑞听得一脑门恍恍惚惚,怀疑自己智商还不到九十。
赵明轩偷偷问肖少华:“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孟鸟’?天元门里的普通人看不到,但哨向总能骑上去,会不会也是这个原理?”
肖少华挠了挠他手心。
何雯想了又想:“也不对呀,就算‘踩’比‘看’慢,脚抬起来的时候,眼不就看到了之前的‘踩’状态?”紧接着她反应过来,“啊对,难怪我看我们后面的人一直跟不上来,明明看到的台阶还在,也能踩空……是不是过了‘现在’节点,台阶就又变回了纯粹精神力状态?”
说着她往后瞧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因为后面的路都已被淹没在了云里,再也看不到什么黄沙大漠。
何雯心中说不出什么不妥,叶昕云已往前一步:“那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邱景同答:“这就要问天元门的人了。”
彭瑞知道该他出力了,忙掏出笔记本记下,这上面已经列了好几个问题,都是他们昨晚商量出的,这回得从天元门那儿得到答案的线索。当然不能直白白问出,得用谈判策略包装一下,也是上头派他来的目的。
谈话间,几人又前行了一段,这会儿已能看见这云海天阶尽头的一座凉亭。凉亭内端坐一人,看大致轮廓应该是一名长发男子,身着大红的宽袍广袖,面前摆着棋盘棋子,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独弈。
总算见到了人,赵明轩便立刻让身后的队友都先停步了。他们用一分钟确认了一番彼此所见完全一致后,方继续前进,只是比先前更加谨慎。
肖少华问:“能看清么?”
赵明轩摇头:“对方的精神力比我高太多,我的界域无法过去。”
肖少华心中一沉:“比许天昭如何?”
赵明轩道:“譬如萤火日月。”
那即是完全不在一个量级的。队伍中其余人闻言,脸色便愈发凝重。
“这样的人,怎么连听都没听说过?”问话的是彭瑞,“这人要一出马,首都之战我们还有的打吗?”
赵明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这云雾缭绕的苍穹之上,无法动用精神力,无法张开界域,就算视力比一般人好许多,也不过杯水车薪。
十米、九米、八米……在距离足够近得看清凉亭内那名红衣男子容颜的一瞬间,队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先是一愣,便条件反射似的地看向了肖少华除了肖少华自己。
就连赵明轩,握住肖少华的手也不由一紧。
无他,这人和肖少华长得实在太像了,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也不为过。相像到了这种程度,这俩唯一的外貌差别便是一个戴了眼镜,一个没戴,一个短发,一个长发,一个穿着现代装,套着羽绒服,一个穿着古装,一身大红衣裳。
如果不是本尊就站在旁边了,他们中的几个还以为遇上了肖少华的古装cosplay。
惊诧之余,孙大兴半开玩笑地问:“……哎,肖主任,这该不会是什么你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吧?”
何雯、彭瑞等人虽不接茬,眼神里也透出了类似的意思。
唯独邱景同似乎在看清这名红衣男子的一瞬间,整个人犹若被施了定身咒,仿佛瞬息之间,无数时光从他身遭飞驰而过,直到听到了孙大兴的声音,他像被什么一下惊醒,紧接着便走出了队伍,直直朝那男子走去,一直走到了对方的棋盘前,近一米处停下了:“……我真的想不到,”老人深深地注视着他,声音中深藏着复杂的情绪,“宣组长,我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你。”
于是队友们还没从“天元门某神秘高人竟然和肖少华长了同一张脸”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又被邱景同的这一句给砸蒙了。
“邱院长,”叶昕云出声了,老太太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你们认识?”
邱景同颔首:“叶同志,你回国得晚,没见过宣组长也正常。宣烨作为龙组的上上任组长,最后一次出现在首都塔,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宣烨……”赵明轩喃喃出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
而与他紧握双手的肖少华,此时大脑已一片空白。
“他不过是救了你。”
是那位已故龙组组长公孙弘的声音,响起在了耳边:
“一个……本不应存在于这世上之人。”
苍苍白发之下,注视他的那双眼睛,如古井无波:
“一个……早夭儿,出生后不久便断了呼吸。”
“涅??,以命换命,起死回生……”
“以自身的魂元为燃料……以灵力为引,重燃受术者枯竭的生命之灯……”
老人的身躯在视线中越发佝偻,仿佛这短短一句的每一个字都在一寸寸切割着他的血肉,“又以自身容貌赋予受术者,为其遮掩,好从生死簿脱逃,佑其一生阳寿无忧。”
“而施术者,从此……命烬道陨,不入轮回……魂消魄散。”
“所以现在这位……”当彭瑞抛出了他当前最关心的问题,“是友非敌?”
不觉间,肖少华已松开了黑哨的手,向那人走近了一步:“你就是……宣烨?”嗓音里掺了一丝不自知的颤抖。
一直在专心下棋的红衣男子,即使收到了邱景同的问候,也没有流露丁点故人重逢该有的反应,神态仍是一片淡漠,该做什么仍做什么,连个眼神都欠奉,却在肖少华问出了那一句时,原本捻起棋子的手有了一秒明显的停顿。
终于,众人见到他抬起了头,朝他们投来了目光。那目光在肖少华脸上定住了三五秒,方答道:
“不是。”
是温润如玉的男中音,仅仅两个字,拂来了霁月清风。
与此同时,他落了一颗白子到棋盘上,“咔哒”,众人耳边响起了清脆的木石之音。
刹那,何雯色变:“捂耳朵”
迟了。
在那一片浓重黑暗袭来之际,赵明轩只来得及接住了肖少华向后倾倒的身体。而彭瑞则想起了临行的前一晚,孙大兴拿着他们最终拍板的谈判策略调侃道:“你们看,我们对天元门像不像在下棋?非要等人给个反应了,我们才能出下一步。”
阖目之前,叶昕云看到她此行的同伴们已纷纷倒下,不论他们中谁是黑暗哨兵,抑或科学家,抑或谈判专家,此时都不再有任何意义。她的手指堪堪摸到了“宝匣咒”的播放键,便失去了点击的力气。
如果将两军对战比喻为对弈,那么他们这第一局,中方对天元门,无疑是
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