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一看便知是江南杭丝的质地,面上绣着一簇含苞待放的荷花,蜻蜓低飞,立于花苞上头,正应了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名诗。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无论江南杭丝是不是专供大内丝织,无论当今太后娘娘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最爱夏荷,最最叫人心惊胆颤的是,帕子的角上绣着一个“萝”字,正是太后名讳楚香萝的最后一个字!
阮雀忽然想起当年的传言。
彼时楚太后待字闺中,顾廷康还不像如今这样瘦削,当得“一表人才”之赞。那时便有流言传出来,说楚香萝和顾廷康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后来朗帝在楚家的势力影响下,不得不封楚香萝为后,顾廷康遵照父母之命,到江宁给她下聘,要娶父亲新疯的她。
阮雀顿时明白过来了。
为何同年中榜同是外放,庞邺身为状元,外放到与西狄接壤的峪关州,顾廷康只是探花,便是留在中原的襄州;又为何庞邺功绩甚伟,仍要攀着司朝这条藤才能从峪关州回京,顾廷康却能在虎视眈眈的楚家眼皮子下,轻而易举从襄州调任回来;又为何人人都忌惮司朝,唯独顾廷康敢对他大放厥词说上一通狠话?
原来,一切的一切,源头都在这里。
不,恐怕还不止。
阮雀想起顾廷康的暴躁易怒。
顶着抄家灭族的压力在朝中行走,除却司朝,又有谁能怡然自得,轻松快活?
早在她嫁入顾家的那一刻,她自以为将要相守一声的夫君,就已和旁人暗通款曲。他在襄州的两年,她们之间来往的信笺情话绵绵,原来是他嘱托别人代的笔。
阮雀嘲讽地笑开。
她自作多情两年之久,到了如今,想要和离居然还在看顾他的脸面?
他自己都不要脸了,还看的什么脸面!
被当成傻子愚弄,这样的耻辱,激起她久违的怒意。
她深深吸了口气,葱白的手指重新展开桌上叠好的信笺,看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也不知顾二爷想没想过今天?”她抬起头,看向清运,“你起来吧。主家糊涂,并不怪你。你能将顾二爷的字仿个十成十,也是本事,这些信笺里,也能看出你文辞卓然。可你是不是觉着骗了我,觉得对不住我?”
清运又跪了下去:“小人愧对奶奶,甘为奶奶驱使,愿效犬马之劳。”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像是一句酝酿已久的誓言。他垂下眼眸,掩去眼里泛起的星光。
阮雀倾身,在海青石案上扑了宣纸,取过玉麒麟镇纸压在边角,道:“你既有如此才华,又觉得对不住我,眼下我需要借你的字一用,不知你可愿意?”
见清运诧异地抬起头,阮雀取笔蘸墨,抬眼道:“你家二爷不肯和离,你便代顾二爷,写封和离书吧。”
清运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向阮雀,可那张脸上平静得像是春日的湖水,没有一丝顽笑的意味。
阮雀见他犹豫,冷笑道:“怎么?只许你们二爷诓我,不许我诈他吗?既是早有人了,阖该彼此分说明白,两厢消停过日子便算了。偏生你们二爷,一手熊掌一手鱼,两者都要,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眼下鱼总算明白自己被骗了,想挣个鱼死网破出去,倒还不能了吗?你不用这样瞧着我,自来都是‘以牙还牙’的道理,他欺我辱我,我该当叫他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冤无处诉,以换心里的痛快,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有能耐的话他就张扬出去,瞧瞧究竟是谁不要脸面了。”
她说着,抬手将人从地上搀起来。
强横的态度,竟和方才要割傅琼华舌头的司朝,没什么两样。
可没人察觉到这点。
清运踯躅着,顾忌着阮雀的脸色,缓缓挪到案后,提笔写字。
写废了一张,阮雀说不成,便撕了,重新扑纸,再写。
后来写得顺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一份和离书终于写完。
阮雀让他再誊录两份。
两份誊完,便只差顾廷康的手印了。
摁完手印直送京兆尹,和离一事便是板上钉钉。
阮雀舒了一口气,晾干墨痕,将纸叠起来,收入袖中。
总算又进了一步,倒省得费口舌去说服顾廷康。
垂眼一看,曜石地面上已经一地废纸。
她才要唤青鹿进来收拾,外头便响起青鹿慌张的声音,“请王爷止步,容奴婢通禀一声再行入内!”
青鹿知道多半拦不住司朝,刻意将话说得大声,以求里头阮雀能听见。只是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头皮发根的地方紧得发疼,背上冷汗流了一片,甚至在煦日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始料未及的是,司朝当真止住脚步了。
他打着扇子,悠悠道:“还不去?”
青鹿一怔,慌忙起身来,绷着一身脊梁骨就要进屋。
就在此时,里头门开了,清运走出来。他方才跪了太久,又是挽袖写字,身上的衣衫有些不齐整,额头的碎发也掉得有些凌乱。
见一个俊秀的小厮乍然从里头出来,司朝扇子一顿,眯起眼来。
边上的寒甲卫上前一步,冷刀出鞘:“大胆!见摄政王还不跪下!”
司朝抬手拦住寒甲卫,居高临下地睨着眼前这名小厮,问,“叫什么名字?”
也就一句简单的问话,清运竟从里头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他腿一软,跪下道:“小的名清运。”
“清运?好名字。”司朝笑道。
清运垂首道,“是二奶奶赐的名。”
话说完,他忽然觉得头顶的视线越来约沉,越来越危险,压得他抬不起脖颈来,也压根不敢抬起来。
他只能看见厚底黑靴裹着俊挺修长的腿,往前迈来一步。
下一刻,视线里出现一张绝伦妖惑的脸。
司朝笑着,抬手扼住清运的下颚,“可惜了,清运。”
说着,长眸眯起,修长的五指缓缓收力。
窒息的感觉涌上清运颅顶,他下意识攀着司朝的手腕,一张脸憋得胀紫,额角的青筋已然全数暴起,眼眶全红了,张着嘴想呼吸。
“住手!”阮雀快步走出来,俯身将司朝的手摘下来,跪下身道,“清运有所唐突冒犯,还请王爷恕罪。是我管教不力之过,日后定然勤勉改善。”
司朝移过目光去。
她的小手触感绵绵,司朝的指尖还残留着温软,他垂首,轻轻挲了挲指尖,道:“我们阮阮,何罪之有。”
说罢伸出手去,悬在半空。
逆着日光,他的手白皙极了,像是天山雪顶终年不化的寒冰。修长的指骨粗细匀称,笔直伸展,像名家匠心独运雕刻出来的美玉。
阮雀默了默,不能拂他面子,缓缓抬手,搭了上去。
司朝看着劲瘦,却是十分有力。阮雀借力起来,他伸出来的手臂竟是纹丝不动,若是顾廷康,恐怕还要双手来扶。
阮雀正想着,忽觉得冰凉如玉的五指收拢,将她的手包裹起来,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寒甲卫颇为识趣地背过身去。
清运也低头看着脚尖。
青鹿反应得最慢,也埋下头。
阮雀轻轻抬眼,瞥见司朝莹如白玉的耳垂,那里竟然慢慢透红起来。
她挣了挣手,道:“王爷,外头日光热,还请入内。”
司朝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笑容,从容不迫,道:“不热。”
阮雀纳闷,看向他红透的耳根。
司朝循着她的视线,忽然意识到她何出此言,裹紧她的手,愣是神色自若道:“是有些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