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鹰翎鬼鞭已经不在王家了,没想到这几百年一直保管得好好的...说起来,上次用到这还是一百多年前。”
“上次那是一个王家分家弟子。这鹰翎鬼鞭,本来就是给上面那些仙君们准备的,元婴期的修道者都会觉得疼痛难忍,要在床上躺一个月...”
“这炼气期,十下下去估计命都没了,真是可怜啊。”
...
秋露浓听清最后几句话,差不多明白了。
王家的人,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啊。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讨厌一个刚见面的小姑娘吧。
所以说,其实是讨厌带她来的那个人吧。
不满,嫉妒,欺辱,压在心口,终究是要拿什么东西泄开个口子。
她是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口子的呢?
秋露浓摇了摇头,垂眸道,“不行啊,会很疼啊。”
“这岂容你讨价还价!”
侍卫长上前一步,却没有再迈第二步,反而扭头望向门口。
“王祁两家议会何时结束?禁地那边的禁锢好像出了点了毛病,很奇怪,我们要快点禀告家主!”门口跑进两个家仆,声音响亮且焦急。
“怎么可能...”后半句话哑在喉咙里。
侍卫长下意识的回头,盯着秋露浓。
不论此前何种尊贵的身份,陷入犯人处境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惶惶难安,不知所措。
也会徒然挣扎,情绪陡然起伏,泪涕满面。
最后是将死之人的绝望。
但是她没有。
那张柔弱美貌的脸上,从头到尾,就没流露出任何软弱的色彩。
即便是知道禁锢出现问题,她也没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也看不出任何见到转机的欣喜。
她只是站在那,眼神里碎钻一样的光一闪一闪,仿佛是在说,你看,像我说的一样吧。
“我就说,你们这是在欺负人啊。”秋露浓表情甚至还有些委屈,
刀锋未退步半分。
寒意森森。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侍女能在他们面前如此坦然。
是天真到认为祁家家主会为了她得罪王家吗?
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吗?
他忽略了什么?
侍卫长握刀的大拇指在刀鞘上磨蹭。
身后家仆们一会说,这事情好像不能随便定论了要等管事的老爷结束议会;一会说,要按王家家规办事哪有对外人手下留情。
大丫鬟反而最先求情,“虽私闯禁地,可禁锢确实出了问题,事出有因。内宅有供奉王氏历来先辈的牌位,不如就让她在牌位前下跪,磕个头道歉,其他的等议会结束了再由老爷他们决定。”
“也可。”侍卫长思索了片刻,点头。
他们两人对视,摇头叹气,似乎都觉得对那位犯人过于仁慈,家仆们安静了,觉得这热闹也没什么好看的。
围绕着秋露浓的刀一把接着一把的落下,白光起伏,收刀入鞘。
接二连三的金属和刀鞘摩擦声中,秋露浓站原地一动未动,扭头看了一圈周围人的神色。
不假思索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宽恕。
没有人会拒绝。
犯人应该痛哭流涕感谢这一次宽容大量。
“跪,下?”秋露浓愣住了,所有表情迅速从她脸上消失。
“磕,头?”她一字一顿。
终于。
侍卫长在她脸上见到了惊讶的神色,如冰冻的湖面裂开,缝隙间寒冷的春水滚滚。
“怎么?你还不满意?只要跪下磕个头,能抵你十鞭了。”大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一刹,对面少女散漫的抬眸,望向大丫鬟。那目光让她哑声,感觉胸口像一个破烂的拉风箱,难以呼吸。
“是吗?”秋露浓轻声笑了下。
只要轻轻一跪就行了。
和性命相比。
不是划算很多吗?
活在这世上,你要跪官僚,跪世族贵人 ,跪三皇五帝。遇到当权者你要跪,服软时要跪,求人你要跪。
即便现在不跪,你迟早有一天要跪。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妈。
我跪你妈个狗/屁。
... ...
庭院幽静,两旁屋内空无一人,有的窗口还看得到写到一半的符文,但大部分收拾得整洁,桌面干干净净。
外出当然也会带上贴身侍从和婢女。
要走好几条路,才会遇见路过的三两家仆。
整个内宅就像一个皇宫,宽广,孤寂。
适合动手。
秋露浓走在前面,她身边是大丫鬟,后方是侍卫长。侍卫长几乎不说话,目光沉沉从后方盯着她,虽只是一人,压迫感却和方才被无数刀剑所指没什么区别。
“王家老祖宗们的牌位离这还有多远啊,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从进内宅起,秋露浓叽叽喳喳的问了一路,她左右张望,什么都要看上几眼。
“还有半刻钟就到了,”大丫鬟答,“内宅这里是只有主家的人能住的。”
“真富贵啊,”秋露浓感慨道,又问,“听说之前有人受过鬼鹰鞭十下,被打之后会怎么样?”
“那是鹰翎鬼鞭。”侍卫长说,“也不过就是皮肉都烂掉了,伤口露出骨头,无法被术法治愈,只能在床上躺几个月。”
“听起来真的很痛哎。”
语气听起来很害怕。
没安静多久,秋露浓再次开口。
“到时候下跪的地板会很硬吗?有没有软垫啊?我膝盖不好,太硬了就跪着疼。”
“你真的是得寸进尺。” 大丫鬟恼了,一脸不耐烦,“王家先辈中每一个人,若是活着,哪一个都不是你这种人能随便见的。让你去跪下磕个头,说实话,我都觉得脏了那快地。”
“可是我不想去哎。”秋露浓摇了摇头,看着大丫鬟,“不论哪一个我都不想选。”
那是什么意思?
走到一半还想反悔了?大丫鬟厌烦的扭头,想高声质问秋露浓。
可面前空无一人。
手刀击中后颈,女孩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声响。
侍卫长的反应比大丫鬟快很多。
比秋露浓想得也快很多。
秋露浓击晕大丫鬟的那一下,他根本就没看清楚。
残影闪动,下一秒就是倒地声。
潜意识往往行动在五感之前。
长年累月在战斗中积累的第六感,让他那一刻,全身肌肉紧绷。
可还是来不及。
他看到的时刻,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侍卫长头皮上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酥麻,像电流一般。
按那个速度。
如果第一个手刀他看不清,那如果对面手里握着的是剑呢?
——他已经死了。
恐惧,惊慌,茫然,濒死的刺激。
脑中情愫层层叠叠,可实际上只过了一瞬。
侍卫长拔剑而跃,原本大丫鬟倒地的地方,两个影子闪屏般的触碰了一下。
刺啦一声,秋露浓的半截袖子被挑破,飘舞着落下。
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不知道第几下,秋露浓不再疾步,手中出现了一把剑,或前或后,挡住擦身而往的刀锋。
可侍卫长再也没能摸到过她,连衣角也没有。
庭院中只有她们两人,没有人挡她们的路。
侍卫长手中的刀没停下过半分,而少女仿佛闲庭漫步的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
唯独金戈之间的嗡鸣声证明了一切。
“你们说,让我选择,是对我宽宏大量,我应该感激你们。”秋露浓呼吸未变。
“那是你违反了族规!你做错了事情!”
“对,我是违反了。”秋露浓轻声笑了起来。
“铮——”得一声,“水东流”横举在前方挡住了角度刁钻的一剑,空气间震动犹如水波,墨发无风飞舞,“阵法也是我干的。”
“你......!”
“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秋露浓的声音伴随着嗤笑,袖袍宽大,飘舞间如水纹般在空中荡开,“我做错了事重要吗?”
“当权者尊啊。”她说。
一路缠斗。
秋露浓一直在逃,一直在防守,从头到尾,一次进攻都没有。
如果有人在旁边,会看到两人身影在空中忽闪忽现,像是被时好时坏的相机拍照,有时是个人形,有时就只剩下残影。
那少女缓慢又快速,身影摇晃,周围时不时闪动刀剑折射的寒芒,伴随着嗡鸣声,消失,再在下一个刁钻的角度闪现。
忽的,她向前一跃。
前方脚步声被鼓鼓心跳声掩盖。
侍卫长意识到什么,后背上冷汗一片一片的往外冒。
还在这个院子里的人有谁?
六小姐!
此前所以的都是障眼法。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这里是在干嘛....?”
拐弯处出现的少女睁大了双眼,风声迎面,瞳孔骤然缩小。
两个身影一先一后的冲向了她。
先的是抛出了长剑的秋露浓。
后的是握刀想阻止这一切的侍卫长。
侍卫长的判断是对的。
从第一秒起,他就慢了秋露浓半步。
秋露浓的目标是六小姐,而六小姐早已步入金丹后期,精通术法,远程其实远强于他。
六小姐并不会坐以待毙的。
秋露浓会面临两个选择。
一前,一左。
要么阻止面前的六小姐使用法术,要么应对他的剑。
侍卫长看着秋露浓,眼里只有秋露浓。
瞳孔中倒影着的少女越来越近。
六小姐僵硬的肌肉动了起来,右手下意识的想捏个诀。
秋露浓还在向前。
她想被剑刺中吗?侍卫长警惕又迷惑。
头顶滑过尖锐的风声。
侍卫长其实已经顾不上自己了。
他瞋目裂眦,后仰,竖握着剑去挡。
有缝隙在金属上蔓延开来。
“铮——”
侍卫长的剑断了。
他整个人犹如被扔出去的破布袋子一般,在地上滑行了几米,重重撞在墙上,砸出一个大坑。
一口鲜红的血吐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里,见到了那个鬼魅般的身影贴上六小姐,嘎嘣一声,六小姐右手软绵绵的耷拉下来。
再是同样的嘎嘣声,她的左手也像蔫巴的茄子一样软了起来。
秋露浓出手了。
片刻之间,她得手了。
“好耶!”
“水东流”飞回秋露浓手中,她用这把祁知矣赠予的名剑,抵着王家六小姐的脖子,笑着说。
她说得轻松自在,就好像是小朋友抢到了自己想要的玩具。
“你知道你在干嘛吗?”侍卫长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绑架。挟持人质。”秋露浓告诉他。
她一边笑,一边吐了两口血,主家弟子身上都会有护身法宝,刚才近身时也发动了。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她用袖子擦了擦嘴,毫不在意。
“你知道她是谁吗?”
“王霭。”秋露浓压着剑,朗声道。
她手中的,不是别人,正是祁知矣的未来道侣。
也是王氏嫡系的小姐,三界第一美人,金丹期修道者——不管哪一个身份,都足够让她秋露浓死一百次了。
原本,她面前的路不算难走。
她只需要磕个头,没有任何损失,祁知矣还会继续养着她,资源遍地,全天下的法宝兵器任她挑选。然后大选一过,进入玄天宗,背靠祁知矣这颗大树,前途一片光明。
可她现在却要和王氏为敌,和祁知矣为敌。
经此一战,祁家的人,再怎么也不会容忍一个攻击未来主母的人。
这是以下犯上。
这是倨傲不忠。
但是她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
她要逃。
这不全是因为王氏。
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在庭院的日子确实是非常快活。
想要什么只需要一句话,在祁知矣的庇护下,当真比天下的贵女公主都要尊贵。
一切都很轻松。
任何事情都变得容易起来了。
简直像是一个美好的梦。
可是她居然想逃跑。
她必须要逃了。
在缥缈雾气中,祁知矣真的是因为好奇她年龄才问的吗?
祁知矣大概是知道她活不了太久。
可能他可怜她,心里动了动,或者听到玄天宗几个字有些惋惜。
其实都无所谓。
祁知矣决定她的生或死,需要什么理由吗?
只要待在那个庭院,任何“宠物”的生死在祁知矣眼中都是不值钱的。
如果有一个摆得上台面的理由。
那个院子里,愿意为了祁知矣的大业而赴死的少女,绝不会少。那种为了爱情而痛苦激动,站在充满自我感动的高度上牺牲,会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而哪怕是交易,祁知矣给予她们的东西如此之多。
这也是一笔划得来的交易。
可那不包括她秋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