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无语,这莲娘也太勤奋好学了吧!大半夜的,还在这种情况下。她反过来想,今天练习今天结束也好,明天晚上她还想请假去找了听真人呢。
莲娘显见对于业务十分上心,和周舒不断试验讨论,直到亲自在周舒脸上撸了个满意的妆面,才算满意,打了个呵欠:“三更了吧,我先睡了。你把妆卸了就可以睡了。明天还有正事呢!”
她喝了不少双梅酒,此时倦极,散了头发洗了脸,将玉耳坠摘下,倒到床上感叹:“这床可真舒服,比金尘观的斋房强多了。”才把这句话说完,就没有声音了。
周舒看着镜中浓妆的自己,哭笑不得,将莲娘洗脸的水倒掉,重舀了水,将脸洗净,将缠头拆散,放下头发,走到窗前,轻开窗,此时已经立春,风是暖的,吹着很舒服,走进这家酒肆时,只看到金尘观外大街浓重的烟火气,殊不知上得楼来,凭窗而立,街背面的咫尺外便是悬崖,远处是山川深黑的暗影,往天上看,深蓝的天幕缀满闪亮星星,美得似幻似真,她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白日那个男子,手禁不住顿住了,随即自己也觉得好笑,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居然还在犯花痴。打了个呵欠,也去睡了。
**
林月夏从金尘观出来,夜已经深了,他自然知道身后有尾巴,却只是假做看不到。但是现下,看着眼前漆黑的路,他有点不确定自己能去哪里。
他昨日收到了宋柔送来的信,约他今晚酉时于金尘观外的无名酒肆见面,他相信这封信在落到他手里之前应该已经被很多人看过了。他本不打算赴约,但是现下,赴约对他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根据身后的人的脚力和气息,他大概知道了他是谁,但正面冲突实在没有必要,杀了此人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反而暴露了他的真实实力。
他不能打草惊蛇,又必须得到那张罗仙符咒。他在那女子身上下了香药,找到她并不困难,但现在绝不是去见她的时候,只有等到明日,那么现在,他该如何摆脱掉这个尾巴呢。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决定还是去无名酒肆见宋柔。
林月夏慢慢往无名酒肆的方向走去,正是春初,熏风轻送,石板路两边遍布木质结构的小楼,多是门店,此时都已经打烊上板,他记得无名酒肆在一个巷子里,左转上一个半坡支路,看到那半旧的小楼还亮着灯。
风还在吹,送来初春淡淡的桃花香,令他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来。说起来,他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宋柔了,自从她嫁给燕亭洲之后。
少年时师母喜欢写青词,喜欢游山玩水,喜欢道家饮食,奉阳离京城并不远,她时常带他和宋柔来金尘观,每次都住在这里,他犹记得师母喜欢喝这里的双梅酒,喝多了就开始哭。师母嫁给师父,眼见是不快乐的,她不是出身京城的官家女子,且敏感多情,貌美无双,终究不适合做事一板一眼务实正经的师父。
果然,师母到底是留书出走,她说她永远也不会回来,再没有人见过她,那时候他才十三岁,宋柔十二岁,梳着丫髻,伏在他手臂上恸哭,她说她娘一定是找在嵯峨山奉道的师兄叶蓁道人去了,她求他一定想办法把她娘找回来。
嵯峨山离京城千山万水,但是他还是决定要走一趟。
那时候的他人生还没有开始,师父、师母、宋柔占去了他心思的大半,他以为过十年、二十年都还会是这样。他哪里知道一切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师父没有了,他自己亦变得不人不鬼。
他常常梦见嵯峨山,回味和向往在嵯峨山和叶蓁道人生活的日子。
林家三兄弟,大哥是长子,武学奇才,又有才智,深得父母喜爱,他和二哥更像是家里的摆设,好在师父赏识他宠爱他。师父没有儿子,他几乎就住在宋府上,父亲乐得如此,若是他能成为宋云廷的半子,对大哥的前途也有助益,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然而师母走了,平衡被打破了,他都能看出来向来不苟言笑的师父那段时间几乎形容枯槁。
他从大哥的剑室里取了大哥最爱的那把灰剑给自己壮胆,只身一人前往嵯峨山去找师母。
他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来到嵯峨山,像个傻瓜一样用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挑战叶蓁道人,要他交出师母。他那时候太小,不知道他师父在他心中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也不知道叶蓁道人之所以入道,究竟经历过什么。现在他知道那种感觉,应该是心如死灰,见美人如白骨,从前深爱的师妹怕是早已无法乱其心智。
年少的他懵懵懂懂莽莽撞撞,被叶蓁道人揍得爬不起来,终于知道自己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他心里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是十分在乎,只是想着终是无法带师母回去了,他拄着灰剑慢慢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了。
臭道士不让他走了。
叶蓁道人也不知怎么就把他看上了,收起剑,蹲在他面前道:“宋云廷的眼光倒是不错,你这小子是块好料子,这两天我也看出来了,对自己又能下狠手,做起事情看着比谁都稳,其实是个天马行空的主,好在心细胆子肥,好,我喜欢,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既然走不了,就留下来跟我学艺吧,什么时候学成,什么时候再离开!”
林月夏在嵯峨山呆了两年,从开始的度日如年到后来自以为的心如死灰,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下不了山了,京城的一切往事都成了一场梦,叶蓁道人却跟他说:“你已经大了,也该回去了,出去别说是我的弟子,我教你功夫,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不管你混得好与不好,别说出来我是你师父就好。”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回去之后,才知道京城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大哥暴毙,他失踪,母亲病重,林家一片狼藉。
而师父没有了师母的羁绊,终于成为风头一时无二的名儒,又收了许多徒弟,燕家的王家的赵家的……他知道师父已经不需要师母了。
他不得不开始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林家,然而即便他回来了,母亲却依然不快乐,二哥和他在母亲眼里只是残次品,大哥永远都回不来了。
师父依然对他恩重如山,可是也许是因为接触了叶蓁道人,师父从前说的很多在他看来无可置疑的话变得有了缝隙,他开始怀疑,是师父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他不再少年气,不再冲动,什么事情都务必考虑周全,他能感到自己身上的那股子血性慢慢变冷。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有武艺在身,也许是为了对叶蓁道人的诺言,也许是出于怕麻烦。
而师父说他自嵯峨山回来变了,气质更飘逸出尘,处事更中正仁厚,不骄不躁,真真称得上“神仙貌、菩萨心”。师父深受先帝倚重,风头无两,所言立刻遍传京城。
宋柔也变成了大姑娘,跟师母一样美,没事就冲他害羞地笑,他有点不适应,猜想这就是旁人说的少年心动,他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师父对他恩重如山,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他自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可是他到底没有娶她,那个晚上,他没有去,虽有遗憾,心里想的却是林家上下一大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