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暮未暮时,孟听枝提着保温盒,走到枕春6号公馆。
穿灰色制服的保安追戴着墨镜的女人,连声喊着乔小姐,说她停错车位了。
乔落转身,没所谓地眺一眼火红小跑,掏包包把钥匙丢出去。
“那你帮我停一下吧,停6号户主程濯的车位上就行了。”
所有女生在程濯面前都难免矜持紧张,这么多年,只有乔落有这种自然而然,游刃有余的能力。
孟听枝站在原地。
明明穿了精挑细选的裙子,连指甲也是昨晚新做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刻意,生硬,连吞吞吐吐的爱慕都不讨喜。
公众号自动更新的消息不停推送,各个群聊新消息轮换叠加,容不得片刻停歇的时代,连聊天界面都如此潮赶潮。
一切都在快速地变,稍有停步就会被刷下去。
孟听枝一条一条地删,把聊天时间停在三天前的程濯一点点顶到首列,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微信有置顶功能。
下一秒,她认命地释怀。
她总是很笨。
高中社团没有大学那么丰富多彩,孟听枝只在高一时参加过十四中的校报社。
她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撰稿才女。
她加入时,几个学姐为争校报第一才女的名头,明掐暗撕。
那一年校报写烂的标题,孟听枝倒背如流。
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
王公伊濯,维丰之垣。[1]
……
感叹学姐们好文采的同时,孟听枝要翻遍典籍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跟床前明月光的意思差一个程濯。
她在校报社负责校稿排版,接收文稿跟学校的打印室联系,等每一期校报印出来,她去拿,按每个班的人数分成不同张数的一沓。
校刊是周报,偶尔会调成半月。
高三有四十三个班,孟听枝一共发过二十七次校报,二十七次路过高三七班,其中有十一次程濯人在班里。
戴着耳麦转笔刷题,或者被一群穿球服的男生围着聊NBA,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缺人簇拥。
她在人山人海外注视过他,很清楚,她想靠近那样的程濯都是一件难事。
徐格跟七班的文艺委员谈过恋爱,孟听枝对那个羊毛卷双马尾的女生记忆深刻。
有天孟听枝去高三循例发校报。
双马尾似要在小姐妹们面前秀一把恩爱,把从孟听枝手上接过的一沓散发着油墨味的校报塞到徐格手里。
“帮我发啦。”
然后在羡慕的目光和打趣里,和小姐妹手挽手去了打水房。
徐格捏了一下脖子,看着报纸,被突发情况搞得头疼,最后又把校报搭回孟听枝胳膊上,换了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小学妹,你帮忙发一下啊,我还有事。”
他说的有事就是把篮球运得啪啪响,坐在后排桌子上,跟人聊这周末的消遣去处。
孟听枝愣在门口。
目光静默地穿过整个班级,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男生。
他五官过分出色,将校服衬衫穿得清风霁月,勾起唇角,露出听男生胡侃擦边球的浅淡笑容,又有几分玩世不恭。
她将校报发到他的位子上,刚好听到一个男生说黄段子。
她手一抖,越急越难,那一页校报就像黏住边角似的,无论她怎么捻也翻不过这一页。
他停下笔,看她急了一会儿,抠得糯白指尖都粘上了灰黑色的墨迹。
最后轻轻笑了下。
笑声极轻,像散漫又撩人的气音。
孟听枝不敢抬头。
只见一只毫无瑕疵的修长手掌进入视线范围里,拇指和食指稍稍用力,便轻松捻起一页。
双开的校报鼓着风朝上飞起,像在她的世界里掀起一阵巨浪。
浪潮退却,她看着自己几根微微汗湿的刘海在空气的余震中晃着,声音细又低说:“谢谢。”
他没听到,校报看也不看一眼地塞进桌屉后,很自然地把孟听枝剩下的一沓全部拿去,朝后一甩,大力地拍在旁边徐格身上。
“自己发。”
有人也跟着调侃:“自己的女朋友自己帮嘛,徐哥,你看人家小学妹累得一头汗。”
徐格少爷不爽地撇嘴,把球扔到另一个男生怀里,不情不愿地接过,一张张校报发得像撒钱。
女生被盖到脸发出尖叫,男生见缝插针地调戏斗嘴。
大课间的教室,走廊声音嘈杂,喇叭播送着校园电台的英语美文,内容有关天文,讲那颗既无恒星为邻,又缺行星作伴的CX330。
孟听枝拿着余下的校报,油墨味厚重清晰,她站在那儿,又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他戴着白色的麦,淡漠的眼神落在笔下那串复杂公式上。
不会听到。
无论她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到。
那年初夏的阳光好烈,她在走廊的洗手池边用力搓洗指纹里的印刷墨迹,太阳火舌似的舔在她背上,连池子里的水迹都折射着明晃晃的光斑。
汗珠顺着纤细背脊的弧,失重坠跌。
她从里到外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