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这话来说,澹台雁求情还求错了,就该任玉内官颠倒黑白,把孟海打死吗?
澹台雁生于公侯之家,也知道宗室子弟有设置伴读的规矩,皇家血脉贵重,不能轻易受罚,犯错的惩罚便由伴读承担,玉内官这是把宫里对付皇子公主的手段用在她身上了。
可玉内官是内侍省内侍监,有处置内宫宫人的权力,处罚孟海名正言顺,澹台雁一个半路出家上任没满一旬的皇后,一时竟想不出办法对付他。
“你!”澹台雁瞪着玉内官,脸涨得通红,“是我要出宫的,和她没有关系,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要打要罚都行,我……”
她越说越急,水莹莹的眼眸含着十分怒火直冲玉内官而去,玉内官面上不为所动,心底却开始暗暗叫苦。
“行了,别吓她了。”褚霖终于开口,玉内官立刻告罪,退回褚霖身侧。
方才这一出是在吓她?澹台雁反应过来,咬牙别过脸,盯着孟海的后脑勺不吭声。
只是焦灼的眼泪还没能收回去,顺着腮边缓缓滑落。
褚霖看在眼里,不由轻叹。
还是这么倔,被逼成这样都不肯向他开口。
眼泪越流越多,停不下来似的,澹台雁仍旧端正坐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她余光瞥见身侧之人伸手过来,下意识往后侧身躲开。
褚霖身形一滞,将素色的帕子叠起放在桌角,温声道:“卿卿还没有告诉朕,今夜为何要出宫?”
他明知故问的语气实在气人,澹台雁忍了又忍,终于正眼看向褚霖:“陛下,臣……臣女只是想回家啊!”
既已开口,澹台雁也就顾不得什么犯上不犯上,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这几日的不快尽数倾吐,从发觉自己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恐,到几次要求见家人被拒绝的不安,统统说了出来。
“……若陛下同臣女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尽力一搏么?”澹台雁说着说着,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多少,最后实在抑制不住哭腔,“陛下,臣女也是有父母亲人的,您不能就这么把我……把我关在这里啊!”
殿中本就安静,现在更是针落有声,玉内官眼观鼻鼻观心地装鹌鹑,孟海才抬起头瞧了一眼,又连忙贴回地面。
在澹台雁又哭又闹的时候,褚霖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神色淡淡,没有丝毫变化。
可再开口时,声音不知为何有些艰涩:“朕并没有要困住卿卿的意思,你我成婚十年,这里便是你的家。”褚霖顿了顿,泰然自若道,“卿卿想念岳父岳母,也是人之常情,下旨请两位进宫便是。”
澹台雁原先还满脸抗拒,听见这话立刻期盼地看着他,半信半疑道:“真的么?”
“当然,虽然泰山大人正在行宫,只怕受不得舟车劳顿之苦,但岳母尚在京城,明日可使人请她进宫。”褚霖点头,又补充道,“卿卿失忆之事毕竟干系甚重,就算见到他们,也不要轻易泄露。”
皇帝身为天子,皇后之父被称一国丈已是极尊荣,更何况被称为泰山。
只可惜褚霖这番作态是做给瞎子看,澹台雁不满道:“我阿爹阿娘又不是外人,为何……”
“晋国公府上人员混杂,难保有探子暗藏其中。”褚霖语气重了些,“卿卿,听话。”
现在最要紧的是见到家里人,其余的可以徐徐图之,澹台雁慢慢思量,面上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待褚霖又劝两句才答应。
见澹台雁终于破涕为笑,褚霖眼中也带上些许暖意,又把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在这当口,澹台雁也不好拒绝,只能接过来随意在脸上印了印。
天刚破晓,熹微晨光透过云层,浅浅笼在窗纱上,这荒唐的一夜终于告一段落。
玉内官拍两下掌,门外宫人鱼贯而入,四个大宫女伺候着澹台雁卸下钗环,其余的都去整理床铺。
未几,又有几个膳房的宫人捧着甜汤过来,原是褚霖料想澹台雁昨日晚膳便没吃几口,现在必定腹中饥饿,特地嘱咐的。
玉内官就跟没事人似的,弓着腰谄媚道:“哎呀,能得陛下如此用心,娘娘真是好福气啊!”
澹台雁才不理他,悄悄翻个白眼,低头看碗里是甜甜的银耳莲子羹,想着不吃白不吃,便喝了个干净。
喝完羹汤,外头天已是大亮,澹台雁捂着嘴打个呵欠,那几个宫女捧着寝衣上前要她更换,澹台雁一动没动,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褚霖。
褚霖刚才原想喂她,被拒绝之后便一直盯着她吃东西,她这一眼就恰巧和褚霖的眼神对上。
褚霖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微微笑道:“前朝还有事,朕不能陪着卿卿,待会儿就得走。”又催促道,“卿卿快睡。”
澹台雁明显松了口气,躲在净房换上寝衣,遮遮掩掩地爬上床,迅速盖上被子,没过一会儿就放松下神情。
褚霖又等了等,听见澹台雁的呼吸渐渐均匀,他挥退宫人,轻轻走到床边。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分明是一样的面容,是他同床共枕十年的发妻,但眼前的这个澹台雁,是他从未见过的。
十六岁,无忧无虑,充满朝气。
曾经有一段时间,澹台雁噩梦缠身夙夜难寐,只有握着枕下的匕首才能安枕片刻。后来情况好些,一日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了,但屋里绝不能有旁人,就算是褚霖也不行。
她一直瞒着所有人,瞒得密不透风。褚霖到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发现真相时的愤怒和难堪。
而现在,床上的人陷在轻软的织金绒被里,脸颊微微鼓起,对他的靠近无知无觉。
褚霖盯着看了许久,指尖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阖起帘帐。
又过得几息,几不可闻的足音渐渐消失,澹台雁用被子蹭蹭被碰过的地方,然后放松身体,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