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朝堂之上,云波诡谲,蜩螗纷争,瞬息间情势变化万千。有人钟鸣鼎食,眨眼跌落泥淖,有人布衣微小,朝夕青云直上。所见非所见,所信有时并非真相。
从前叶明菀曾对叶十一讲过这些,可小将军不爱听,也听不懂。当兵打仗的武将,为了保住性命获取胜利便绞尽脑汁,又能分出几个心思来应对尔虞我诈?
等到真相大白时回头再看,说来也简单,一场做给庞家看的戏码罢了。宠妃身孕大赦天下,庞家居功至伟敢和陛下叫板。
朝堂上自然口诛笔伐,言必称外戚专权。御史台连夜呈数道奏折,先扬庞将军守京畿重镇之功,再笔锋一转,言辞犀利,贬斥他以功挟主,卖官鬻爵,收受贿赂。
这一切,不过由李固暗中授使。
自古文臣笔杀人。庞老将军自然是急,庞家剑走偏锋,以为拿下叶十一可威胁陛下,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衙的人早已隐匿于暗处,就等庞妃自投罗网。
事已至今,庞妃锒铛入狱。大理寺立案,并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查庞家贪污敛财。据说抄没庞家那天,北衙从庞府里抬出一箱又一箱黄金,恰好解国库燃眉之急。
庞微月入了狱,朝廷遣御医去看她。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亲自为贵妃捏脉,放下脉腕,老太医嗟叹:“以为是鳞儿,未曾料又是空欢喜一场。”
庞妃压根没害喜。庞家最后的希望破灭。富贵荣华,转眼大江流水东去。
皇帝抄没庞家,收京畿拥兵重权,从此长安近郊,再无武力可与帝王抗衡。
北衙统领陈明亲自将庞家财物押入国库,进国库时清点盘算,上报圣听。庞家这么些年苦心经营,自然不止这么点财宝。
还有的,藏在哪儿,只有庞家人知道。皇帝纡尊降贵,摆驾天牢,亲自去问狼狈落拓的庞妃。
那会儿,叶十一仍在昏迷沉睡。叶明菀原想带他回正德宫,李固说不必,朕亲自照料,便将他带走,也并未告诉贵妃要带去哪儿。
叶小将军在紫宸殿,昏迷已有三四日。
天牢里。
庞微月似乎料到李固要亲自来见她。她倒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焦急心慌,见了皇帝没跪没闹没喊冤枉,闲闲坐于石床上,哂然轻笑:“陛下心肠真好,竟亲自来探望微月。”
李固沉沉地盯住她,哪里还有半点柔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独剩下冷寒与嫌恶,双手负于身后紧紧交握,面沉似水:“那日你与叶十一说了什么。”
收网那天,庞微月与叶十一独处,两人间说了什么,皇帝不知道。那之后,叶十一中迷药昏睡。
但按理讲,药效过去,叶十一该醒了,可他至今未醒,就连李固扒了衣裳要他,面薄的将军仍未能睁开眼睛。
请来徐太医望闻问切,最后太医玄玄乎乎地摇头:“将军心有碍,不愿醒。”
只能是庞微月对他说了什么,叶十一不肯面对,所以不醒来。
那将军,惯知战场凶险,未料人心更加险恶。阴谋阳谋,身在局中,他看不透。看不透,绞尽脑汁,难以面对,鸵鸟一样埋下脑袋,干脆睡到地老天荒。
李固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要他清醒地,代替那人,眼睁睁看着一切。去体会他曾经的无能为力,难以守护,和最终失去的痛苦。
叶十一说他是个疯子,这话没错。
庞微月吃吃笑了,落拓的宠妃,即便身在牢狱,一如在蓬莱殿里,眉目端静,温婉柔善,一颦一笑,尽皆是长安城里深闺小姐的温雅。
她随手扶去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皇帝在牢笼外,危险地负手而立,目似鹰隼,只消一句话,便能令她命丧于此。
“妾身庞微月,算个什么呐。”庞妃双手交握,月牙儿眸子噙着笑意凝望他,半是讥讽半是冷漠:“一介弱女子罢了!陛下可不同。陛下是伟丈夫!”
皇帝交握于身后的手,猝然捏紧,手背横出青筋。那双眼睛暗沉得仿佛深渊,要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拖下去,至阴冷潮湿之极处,令她畏惧、胆寒、怯缩。
“陛下何必吓唬妾身。”庞微月浅浅福身,礼数周到,抬起双眸来嗔笑他小题大做:“父亲收了人家银子那天起,微月便知有今日。”
“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庞微月垂眸,盈盈轻笑:“父亲贪图钱财,陛下贪图权力。你们,又有什么不同?”
李固显然没有耐心同她费口舌,厉声质问:“你与叶十一,究竟说了什么?”
“……”庞微月迟迟开口:“将军…”她似乎想起什么,笑意微淡,终于,面上的假笑撑不住,唯余淡漠:“将军是个单纯的人。”
单纯之人,最容易相信别人。要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再简单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