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右相在恐惧谢允卿被庄薇选到身边这件事。
或者,他子啊恐惧谢允卿被某些人见到。
他弯腰,咽了一口唾沫想要湿润自己的喉咙,但毫无作用,只是让他的嗓子像是被石头擦过一样疼。
“林环已经进宫了,你要是再胡说,我就休了你。”
林夫人瞬间瞪大眼睛。
“听到没有!”林右相吼道。
房间中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有一个丫鬟敢抬头。
林夫人嘴唇嗫嚅着,嫡女和养女天差地别,甚至林环为了隐藏身份,必须要远离皇都认识她的人。
这怎么可以。
但丈夫狰狞的脸吓到了她,这个在后宅中待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用自己并不太敏感的政治神经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林右相松开了她。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朝后退了一步,眼睛血红,隐隐泛着眼泪。
他抬头在屋中环视一圈,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方向是自己的小书房。
有一件事情,他只能自己谋划谁都不能告诉。
——他得杀了谢允卿。
尽快。
很多事情被时间一层一层地覆盖上,仿佛就能这么过去。但只要有一个知情人,只要有人记得这件事情,就永远过不去。
比如说,十七年前的谢将军贪污案。
当年证据确凿,全都摆在了皇帝的桌上。历朝历代头脑不清醒把自己带进去的臣子从来不少,皇帝暴怒之下,直接就判了。
但其实,如果皇帝能仔细查查,就会发现其中疑点众多。
最大的疑点就是,谢允卿的父亲作为镇北将军,每年朝廷播下来的军费如此庞大。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贪财无度的人,怎么能将军队管理得那么好。
那些军费,难道不应该早就被谢家吞入腹中了吗?
更何况,有什么样滔天的案情不能带回皇都询问,要在江南就处决他。
除非,有人不想让他回来。
比如说,太子。
从朝廷的站队就能看出两位皇子的母族势力。
容贵妃作为秦家的女儿,有秦久义坐镇,三皇子一派大多武将。太子出自左相方家,文人墨客多站在这边。
但林右相作为科举上来的,却死死地站在了三皇子身边。
在外人眼中,是秦家为了平衡,主动拉拢了林右相。并且朝廷之上,如果左相和右相站在一边,对皇帝也不利,这也是皇帝纵容之下的结果。
就连林夫人和林老太太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但只有林右相自己知道,他站在三皇子身边的理由不是这样。
当年他也曾是方家的门生,甚至他考上状元的那年,主审考官就是方左相。他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如今温止如今的位置。
一个平平无奇的六品长史。
一个能够接触到地方百官的长史。
不起眼,方便贪污。
林右相几乎是小跑着跨进书房,甚至还被绊了一跤,站稳后立刻转身将书房的门合上。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从柜子里拿出铁锁将门从里面锁上,保证没有人能进来。
十六年前的事情流水般从眼前略过,林右相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雨夜。
那一年,皇后还没有给自己的儿子争取到太子之位。
皇帝已经拿到了不少实权,更加不愿意受到方家的掣肘,他根本就不想将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封为太子。
方家每天都在到处联络百官,生怕皇帝哪天就将当时还没有死的二皇子立为太子。
所谓的联络,一将情分,二不过是白花花的银子。
对于方家来说,没钱就没有太子之位。没有太子之位皇后的位置就不稳。如果他们连皇后都没有了,等皇帝彻底掌权以后,方家都不会再有。
所以,他们将目光盯向了江南。
几百万两雪花银,光是出京的车队都有几里。
但有谢将军在,他们连伪装成山匪打劫都不行。
所以当时身为方家一派的林右相就被选中了。
消息是怎么传给他的林右相现在已经记不住了。自己当时懵懵懂懂,刚刚得到官职,很多事情都需要前辈带着做才能摸清。
而方家要的,是林右相将错误的消息传给谢将军,让他在流民聚集的地方停留一夜。
林右相在整个计划中只是很小的一环,虽然关键,但方家并不觉得有必要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在他的脑中,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情。
但后来,;林右相才知道,那天晚上有人故意将赈灾银的事情透露给了流民。
方家用的手段非常脏,脏到即使现在林右相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先祖,无颜面对书架上的一排圣典。
方家派去的人将谣言扩散,他们说这些银子一到江南就会被贪官拿走,灾民一分钱都得不到。
他们会在饥饿和寒冷中死去,说不清还会得疫病。
要知道江南的水患不就这么来的吗?要是这些银子是给他们的,为什么不现在就发给他们……
如此种种,所有的灾民都被说动了。
争抢开始了。
谢允卿的母亲即使在抄家流落烟花之地后都能教导儿子君子之道,可见谢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命令手下不要对流民下手,想要和这些可怜的百姓讲道理。
但趁着夜色,方家的人混在流民中,不断让谣言更加可怖。
到了最后,所有灾民都觉得,即使谢将军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也分不到多少,要是现在抢,说不定能有更多。
谢将军带的是曾经在边境打过仗的真正将士,但那天晚上,有人在他们的食物里下了药。
几千名将士不得不陷入沉睡,睡着前的一切,是流民闯入营帐撬开赈灾银的声音。
而方家的谋划并没有到此为止。
他们派人买通了山匪,等到流民抢完银子之后,早就等在外围的山匪像是看到了一群羊的豺狼。
血水确实染红了好几个山头,林右相到现在都记得,一切结束以后,方家的人给他送来了“奖赏”。
那只木盒是湿的,透着股洗不掉的腥气。大概送来的人自己也没注意看银子干不干净,反正那东西送到林右相手上的时候,沾着肉沫。
三十多岁才考上的书生在房间里吐了一晚,后面的事情就不是林右相能够左右的了。
等他再次被召回京城升官时,谢家老宅都被扒掉了。
他对谢允卿说,自己曾经受过谢将军的恩惠,对谢夫人说,自己会报答她丈夫的恩情。
这些话林右相说了十七年,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信了。他是谢将军的友人,他为谢将军的死悲伤却无能为力。
以及,他会好好养大谢允卿,给他一个光明的前程。
但现在,脆弱的谎言被一只手狠狠撕碎。
谢允卿见到了皇后,见到了太子。
那是方家的人!
要是皇后认出来……
不会的不会的。
林右相像是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狗一样来回转,脚步踉踉跄跄。他在说服自己。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会往哪方面想?
更何况谢允卿在长相方面更像谢夫人,他甚至连母亲眼角的小痣都长出来了。
不会被认出来的……
不对!
那要是有人认识谢夫人呢?
那个女人就算在京城的时候深入浅出,但抄家之后一路从京城被卖到江南的窑子里,那么多达官显贵都见过。
谢允卿连红痣都和她一样。
要是当初在窑子里见过她的人现在成了京城的官员呢?
庄薇可是公主,她得见多少臣子,她甚至能出入皇帝的养心殿。
要是被哪个臣子碰上,朝廷中的那些人谁还不知道?要是他们将此事告诉了太子,方家就知道他收养了谢家的人。
那么大一笔赈灾银,这件事情被翻出来,太子前面就要加个废字了。而林家,恐怕就是下一个谢家。
哪怕皇上永远不知道这件事情,为了让自己和谢允卿闭嘴,方家也会对他下手。
自己为方家做了那么多事情,保不准就留了尾巴在别人手里……
林右相一下扶住桌子,大口喘息。胸前像是破烂的风箱一样上下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一般。
他得,快一点杀死谢允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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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林环可算是出名了。先是被赵国公家的小姐为难,后来又和皇后定顶嘴,都这样了还能全身而退,被长公主点了做女官。
现在更是有场面,长公主亲自来她的房间收拾。
竺华殿今天稍微有了一点变化,庄薇闲闲地坐在椅子上,看太监将林环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搬进来。
她现在完全确定谢允卿是假的了。
瞧瞧人家真正的林小姐都用什么,京城当季的丝绸缎子,最精致的头面首饰,最好的胭脂水粉。
庄薇在几个小盒子上停了一瞬,对哦,外面那个大美人可从来没有画过妆。
找时间让他画一个。
肯定漂亮。
翠珠从外面走进来,余光在两人周身的太监宫女身上一扫,几人都识趣地走开。
“公主,奴婢问了从外面回来的太监,他们说林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应该是舍不得女儿,说不定过两年就得上奏问公主要人。”
庄薇“嗯”了一声,“林右相呢?”
翠珠蹙了下眉,斟酌片刻以后轻轻说道,“说来也奇怪,平时右相似乎非常宠爱他的这个女儿,这次却连出现都没有。别是公务繁忙吧?”
公务繁忙,庄薇垂眼在心中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林右相应该是在林府的哪个犄角旮旯安抚自己从此以后都不能看见人的女儿林环吧。
不过以后也不能叫林环了,相府的养女该有一个新的名字。
庄薇把手中真正林小姐用的脂粉往盒子里一方,转身靠在梳妆台前,“林环呢?怎么到现在还没进来,本宫都等她一炷香了。”
翠珠朝外面看了眼,“红芪已经在往这边带了。”
正说着,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皇宫中不同分位的宫女有自己不同的服饰。比如说嫔妃宫中的多素雅,虽然料子肯定不错,但也不能抢了主人的风头。花样,布料,制式全都往稳重的方向跑。
到了长公主这里,小姑娘喜欢什么下人用什么。
庄薇的审美从这点就能看出来,长公主就喜欢让美人穿得飘逸轻盈,大袖衫长裙摆,她们不能用步摇就让插几只又长又精巧的簪子,耳饰晃来晃去的那种。
红芪和翠珠虽然都是中等偏上,但在庄薇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今天,颜属性点满的长公主硬生生被大美人用美颜锤了下脑子。
谢允卿不太习惯拖拖拉拉的服饰,走路稍微有些慢。脖颈修长,带着点女性不常有的利落,骨像深而挺拔,在用脂粉做点缀,珠宝做装饰以后就泛出了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美丽。
——禁欲系。
庄薇在心里吹了个流氓哨,“来到这边坐。”
她浅笑着看向翠珠,后者一拂身朝外走去。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在侧殿来往忙碌的所有宫女太监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朝外走去。
即使谢允卿再不懂宫中规矩也明白了这样的行为可能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片刻后低声道,“公主。”
“你声音一直这么小吗?”庄薇自顾自给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谢允卿,直接伸出了带着毒液的刺。
对于一个伪装成林环的人,她其实没有太多必要来回绕圈子。
唯一的问题是,拆穿对方以后,可能会导致自己受伤。
庄薇的左手放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这个方位,她随时都能拿起梳妆台上的东西砸出响动引来外面的侍卫。
同时另外一只放在腿上的手中,则不轻不重地按在一柄匕首上。
狐狸怎么可能让自己身处险境。
她只会暂时地在陷阱中国待一段时间,即使这样,身上还要绑安全绳。
谢允卿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手下已经微微收紧,“是,奴婢的嗓子小时候受过伤,不能大声说话。”
“我哥哥是三皇子。”庄薇的声音紧随而至,“他经常和林右相讨论朝堂上的事情,你知道吧,林右相就是你的父亲。”
……
谢允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公主说笑,奴婢当然知道。”
庄薇的来者不善只要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了。
但为什么,他有什么地方得罪长公主了吗?谢允卿想道。
庄薇这样的女子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母亲柔弱却坚韧,林家两个女儿,一个沉默隐忍,一个高调方式,林夫人更是和林环一模一样。
而庄薇,谢允卿找不到词来形容她。
她能在冻到发抖的时候还笑得愉快从容,也不动声色地劝说皇后同意她的意见。
谢允卿并不太了解这代表什么。
但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庄薇很像是一种带毒的花。
是他,不太想要靠近的那种人。
庄薇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笑出了声,“好奇怪啊,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没和我行礼就说什么长时间的话。”
谢允卿心中一沉。
“是不太习惯跪礼吗?”庄薇轻轻问道,“林右相连这个都没交给你。”
面前的人立刻跪下。
谢允卿突然意识到,庄薇自始至终都没有用“你父亲”来称呼林右相。她好像是刻意这么说的,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一个两个犯了错都只会跪。”庄薇黑瞳中有淡淡的冷意,“抬头。”
谢允卿一动未动。
庄薇索性在他肩上踹了一下,“抬头,还要本宫帮你?”
大美人终于露出紧张的脸抬起,庄薇看到谢允卿颈侧已经有隐隐的青筋绷起。
挺好看的。
庄薇俯身,在距离压近中盯住谢允卿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不是林环,你到底是谁?”
在谢允卿想要评论庄薇的同时,长公主也在给他下定义。
谢允卿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他愿意救自己,就说明这个人可能生活在一个道德礼仪比较高的环境中。同时,他却没那么懂规矩,或者说是宫中的规矩。
他认不出自己,也并不太能意识到皇后会怎么对他。
这人,就像是被关进笼子,等待驯化的雪狼一样。
沉默、隐忍、也有还没被激起的忠诚。
庄薇的目光下移,突然蹙了下,“这是什么?喉结吗?”
刚才谢允卿吞咽了一下,喉咙处的小小凸起让庄薇看见,瞬间引起了长公主的注意。
难道自己面前的人是男的?
也是那么好的身手。
这个念头在庄薇心中停过一秒,长公主立刻动手。
“脱衣服,本宫要看看你。”
谢允卿在瞬间朝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