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令城墙下的人听到。
奚邈虽然早早从父亲手中接过金吾卫,但却尚未练就卫老将军遇大风大浪而处惊不变的本事,乃是恃才傲物,性情极为高傲之人,先前在秋水阁中已经是为了青厌君而百般忍让,如今听了姜沉的话,近日来因处处不顺而潜藏在心中的火气便翻覆上来。
他算哪一号人物?不过是仗着修了邪魔歪道才有了道二的修为,若不是青厌君的提携,这样的人还不值得入世家的眼。
凤眼微眯,奚邈强抑着怒意,一字字道:“姜沉,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城头上徘徊盘旋的三足金乌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敌意,低下飞羽,灵目炯炯地望向姜沉,兽瞳中眼珠微转。
心疾这一阵发作过去后,身体便一直惧寒畏冷,那火光在寻常修者感受来有些过于灼热,但对姜沉来说却是正好。
“想动手?”
抬手在身边的树梢上揪下一片叶,在五指间轻轻揉搓把玩,姜沉笑容不变,“你打得过么?”
下一刻,那绯红的身影便已如落雁般跃下城头,出了太微城。
嫩绿的叶片沿着主干的叶脉并在一起,姜沉薄唇轻抿,细如丝缕的乐音便自一叶之间徐慢地响起。
却是凄厉无比,透着隐隐的寂寥杀伐之意。
树叶毕竟不是乐器,能发出的音着实有限,全凭气息的强弱调声,卫老将军却是依稀辨别出了此曲的原貌,浑浊的眼眸中迸射出一丝神采。
“破阵曲……”
只是没几息功夫,叶片间的动静便走了音,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
太微城之外,薛奉北与断水山庄众人护送着寒门学子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时也听到了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噪音,面上的冰冷肃穆更深了几分。
姜沉并非五音不全之人,相反地,他这位师兄行能挥刀舞剑,坐能抚琴调羹,纵使薛奉北恨他,也不得不承认,姜沉确实是天底下很少有的那一部分人。
可惜从来不干人事。
玄铁所铸的指节缓缓攥紧,机括相撞,发出犹如牙关紧咬时的磕碰声,点漆般的眼目中深藏的恨意露出冰山一角,在切切实实见到那人后,又被强行抑制下去,瞳孔缓缓扩大。
显然是没想到,姜沉居然就是那天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迫走蜃楼与北狄的青衫刀客。
在薛奉北的印象里,姜沉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不会受伤,不会喊疼,或许连一身血都是冷的。
此刻见了庐山真面目,却恍然惊觉此人原来也没有三头六臂,只是个相貌极其普通的青年人。
目光落在了那袭猩红的披风之上,又慢慢上挑,移向姜沉的脸。
衣裳是罕见的艳色,唇色与那日宛若沾染了胭脂般的颜色相较,略微有些浅淡,匀称高挑的身形清减了不少,好像不用浓重些的颜色压着,便要化作一阵清风于山林间散逸。
这远远地打量并没有持续很久,薛奉北便错开视线,不咸不淡道:“看来段广寒将你养得很好。”
姜沉那天在断水山庄受伤后是被蜃楼接走的,薛奉北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段广寒是要救人。
毕竟两个人是挚友,朋友救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
姜沉眸间还映着笑意。
“是啊。”
说着,又眼目一垂,望向薛奉北那只假手,哂道:“下次杀我的时候记得刀稳一些,封喉,不然可没有第三只手让你砍了。”
韩叔在一旁被这对师兄弟清新脱俗的对话内容悚得一愣一愣,神情凌乱中亦有复杂。
薛奉北在捅完姜沉那一刀后,回去便把自己拿刀的手也断去了,那架势仿佛要一命抵一命似的,薛奉北昏迷的那段时间,韩叔一度以为断水山庄从此便要完了。
谁料这师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命硬,到最后谁也没死。
薛奉北眉心微攒。
姜沉对封喉有一种极其病态的执着,凡是陨在断水刀下的亡魂,几乎都是被抹了脖子,干脆利落。
“谁要你管。”
话里掺了冰碴子,仿佛隆冬时未解冻的暗河,姜沉轻嗤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薛奉北这待他副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来见这便宜师弟,也不过是因为先前以青厌君的身份修书一封,利用薛奉北达到保护寒门试子的目的罢了。
用完扔掉便好,反正是狼崽子,养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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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昌西侯的一席申辩,隋晟微微笑了笑,愈发地和颜悦色。
“爱卿不必惊慌,其间细节还未查明,朕没有怀疑爱卿的意思。”
此话一出,李尚书的脸色当即惨白。
是了,昌西李氏毕竟是世家之首,是太后的母族,又是干政的外戚,权势熏天,此处根本就是一言之堂,更何况错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将礼部右侍郎押下去,”隋晟挥手示意殿中的内卫,又含着笑看向李尚书。
“李大人。”
李尚书魂不守舍地抬起头,却见年轻帝王分明是一张笑面,暗处的魑魅魍魉却张开了腥口,最后的审判轻飘飘落下。
“押下去。”
李尚书被青云卫带了下去,顾铮却是冷眼看着雍和殿中的形形色色的人,并不言语。
姜沉对他与顾青琅两兄弟都有再造之恩,而世家和皇族又是害姜沉最深的人,故而无论是草菅人命的世家,还是高高在上的皇族,顾铮都无甚好感。
但他毕竟是姜沉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只得姑且隐忍着不发。
“李小公子的才学朕是知晓的,”隋晟道,“年轻人有本事是好事,既然爱卿想要避嫌,不如朕把这探花的名头赐给他,爱卿觉得如何?”
虽然此时的局势逼得昌西侯不得不低头,但隋晟却不敢做得太过。
昌西侯俯首,“全听陛下旨意。”
说罢,话锋又是一转,“寒门学子来势汹汹,此案查明还需些时间,陛下究竟作何打算?”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