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大梁,大同四年(538年),六月。
火红的朝阳抬到了树梢,建康城外,从京口来的大道上,一架掉了大半漆色的牛车正懒洋洋的驶过来。
拉车的老牛摇头晃脑,拖着车厢,车轱辘“吱呀吱呀”的滚动着。赶车的位置,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向前张望,手中鞭子象征性的挥动。
他们走的慢,旁边不时有拉货的牛车莽撞超过。这些送货的汉子都是急性子,手中鞭子也狠,满载的车跑的呼呼带风。
三吴的瓷器、布帛、纸张、食盐,就是由他们从这条路源源不断输送向建康。
少年突然半站起来,说道:“阿兄,我看到建康了!”
车厢的瑞羊门帘掀开,一个素衣青年探出上半身,顺着向前看,果然有一片城郭若隐若现。
“这么快。”
青年咕哝了一句,转回车厢,低声道:“把采薇喊醒吧,快到了。”
车厢里传出了幼童的哭声,又有一道女声柔声哄着。
少年拿鞭子敲了敲老牛的背,牛尾巴甩了甩,加速起来。
右手边,玄武湖的浩渺水面正在展开。少年忍不住站起来打量,时隔千余年,即使这般大湖竟也再无熟悉可寻。
原来,这少年名叫王志,本是后世一个普通青年,莫名其妙的重新投胎来了这。这里是南北朝,准确的说是梁朝大同四年,梁朝末年。
他今年十二岁,不知不觉,已经十二年了啊。
而离毁灭梁朝,并覆灭江南士族的侯景之乱,仅剩十年!
建康越来越近,王志心中的兴奋褪去,不安在积聚。
他姓王,琅琊王氏那个王,也是“旧时王谢”那个王。
当然,他们这副寒酸样确实很难跟顶级士族扯到一块,但是,谱牒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南渡后的王彬一脉。(谱牒指记述氏族世系的书籍)
若问他们家为何这么惨,那就说来话长了,暂且不提。
三年前,他们的父母相继去世。如今服丧期结束,他们就立刻来了建康,王志的兄长王荀、想来建康寻个出仕的门路。
其实,如果往前几十年,王志是绝不想来建康趟这趟混水的。有士族身份在,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多好?
可惜,可惜啊!他来的太迟了。这是梁末,也是江南士族最后的美好时光。
想起史书上对侯景之乱的恐怖记载,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安心躺平了。
就在几年后,绵延几百年的江南门阀士族将遭到毁灭性打击,世代高门的王谢两家近乎灭族,从此走入寻常百姓家。
而整个大梁更将乱成一锅粥,从江北到交州,从三吴到巴蜀,到处都在打仗,避祸都不知往哪钻。
乱世之下,钱财、门第只是过眼云烟,实力才是保命的根本。
而想获取实力,在这个门阀权贵横行的时代,几乎只有做官一途。
若能外派为官,那更好,坐看风云变化,或者亲手改写历史,至少有了选择的机会。
不过,王志的年纪太小,不到出仕年龄,只能指望兄长王荀了。
事实上,王荀也没到年龄,只有二十一岁,而大梁规定:年未满三十,不通一经者,不得为官。[1]
但是!
这毕竟是古代,平均寿命才多长?三十岁才做官,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这种看起来不讲理的规矩,必然是留有后门的。
大梁又有规定:唯经学生策试得第,诸州光迎主簿、西曹左奏及经为挽郎得仕。[2]
忽略后几个特别选项,对多数人来说,想提前出仕,成为经学生通过策试做官就成了最重要的途径。
王荀这次来建康,也正是奔着成为国子学的经学生,再通过射策考试出仕的。
出仕的早意味着升迁机会要多得多,所以梁朝高门士族争相前往国子学。
结果就是,如今的国子学几乎已经被宗室子弟、皇亲国戚以及高门士族垄断,名额珍稀。即使高门士族也不是有谱牒就能去的,还需要族中推选。[3]
而大多数中底层士族,以及寒门子弟,仍然要等年纪到了,再通过吏部铨选,或者察举孝秀入仕。比如王荀,不走经学生这条路出仕,那就要再等九年!而王志则要等十八年。[4]
九年!
九年后,侯景之乱都要开始了!这显然是王志不能接受的。所以,服丧期结束后,兄长说要来建康,他立刻全力支持。
门帘再次掀开,王荀把门帘挂在一边,敞着车厢。车厢里还有一个妇人跟小女孩,这是王志的嫂子王谢氏跟侄女采薇。
“赶车还不消停,快坐下,摔下车可有你好受的。”王荀责备道。
王志只得坐下,倚着车厢说道:“阿兄,我们多年未曾跟族中联络了,你说,他们真会帮忙吗?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王志兄弟出自琅琊王氏,顶级门阀,去国子学的话,门第自然不成问题。不过,他们的情况又有些特别,二十多年几乎没怎么跟族中联络,这次来建康的结果还真不好说。
王荀抬手帮弟弟整理了衣领,说道:”这不用你担心。等到了建康,你就认真读书,最好也能去国子学。”
“可……,还是要有心理准备。”王志叹了口气,说道:“毕竟,父亲当年……”
王荀的脸色陡然变了,顿了半晌,沉声道:“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想来没几人在意了。再说,南昌县侯跟父亲相熟,一个国子学生名额应该不难。”
琅琊王氏是所有门阀中,国子学生名额最多的,只要族中愿意,一个名额确实不难。
“但愿如此吧!”王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