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
宝福我当年发过誓, 此后这条命都是小姐的,只为小姐生,为小姐死。
可这一刻, 我非护小姐而亡, 但小姐您应不会怪我。
当年老爷夫人的死讯传来, 您喃喃自语, 说何谓生,何谓死。
我当时不明白,可现下,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又好像还是不明白。
小姐啊,望你勿要悲伤, 而当以我为傲。
小姐啊,望你今后幸福美满,顺顺遂遂。
在纪云汐赶到刹那,宝福阖上了双目。
最后四名剑客顺利逃生。
从未追丢过一个脑袋的雪竹, 手里的铁剑忽而垂至身前,脚一动不动。
他愣愣地看着宝福。
那一剑挥来极其狠辣,背脊几近一分为二。
血流而下, 染红了下方秋玉的身子。
秋玉红了双眼,她双手颤抖, 想去抱身上的宝福,又生怕弄伤她。
想给宝福止血, 但又不知从何下手。
血实在太多太多了。
太多太多了。
秋玉从宝福身下起身, 双手扶着宝福, 看着满背的鲜血, 咧开嘴大哭。
泪水鼻涕混着血, 遍布她干裂的脸庞。
纪云汐一行人匆匆赶至。
纪明焱看着宝福背上的伤,不似先前那般吵着要去包扎,他看向雪竹。
雪竹对于外伤的包扎,是他们这些人中做得最好的。
故而前头,太子的箭伤才交由雪竹来处理。
雪竹认真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纪明焱高高仰起头,抬手擦了擦眼角,而后有些担心的朝纪云汐看去。
和眼眶红红的众人不同,纪云汐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
她紧紧抿着唇,脱了外衣,轻柔地盖在宝福的身上。
很快,血便染红了烟青色的衣裙。
纪云汐仿佛没看见,她弯腰,伸手想将宝福抱起来。
可她已经抱不起来了。
纪明焱想上来帮忙,纪云汐摇了摇头。
她看向洞口,那是跑回来的晚香。
晚香一手提着剑,三步并两步走近。
纪云汐站起来,道:“晚香,你将宝福抱着。”
她喃喃自语:“我已经抱不动了。”
晚香将剑扔到一旁,咬着双唇,将双唇咬出了血。
她伸手,轻巧将宝福打横抱起,而后跟着纪云汐朝洞外走去。
太子就在洞口坐着。
这是此生,太子最狼狈的一天。
可也是日后,哪怕太子登基为帝,哪怕他垂暮之年躺在龙床上,也会想起的一天。
这始终提醒着他,身为君王,他应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殿下。”纪云汐轻声,“伞。”
太子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纪云汐。
纪云汐接过,打开,举至晚香头顶,将晚香和晚香怀里的宝福遮盖在伞之下。
雨一滴滴落下,湿了纪云汐的发,湿了纪云汐的眉眼。
主仆三人在雨中渐行渐远。
北山剑派的掌门终于被吴惟安、纪明双、纪明皓、圆管事合围在最中间。
掌门那双锐利的眼直直望向吴惟安。
他终于明白,圣上为何要他带着八名长老亲自来这清河郡,为何定要他小心吴惟安。
这吴惟安今年不过十八,可这份心性,令北山掌门也不由叹息。
他耍着吴惟安在几人间游走,大多数人都撑不住这么长时间,可吴惟安始终冷静。
时刻都能保持冷静的人,是最为可怕的。
最终,反倒是北山掌门自己耗了大半体力,稍慢了一步,被吴惟安拦住。
其他三人见机,默契地赶至,将北山掌门围了起来。
北山掌门一笑,倒也不惧:“几位小友难道不好奇,为何此处只有我一人?”
他一边说,一边还特意往上方的矿洞处看了看。
纪明双和纪明皓兄弟俩对视一眼。
那矿洞里,都是百姓。
虽有纪家军看守,但只在洞口安排了几人,其他纪家军都在这忙着搬开障碍物,翻看是否还有幸存的百姓。
若是那救上来的百姓中,有隐藏着的剑客呢?
矿洞里,有太子,有纪云汐,有纪明焱。
纪明双细细一想,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他嘶哑着声音,面容带着怒意,提剑指着北山掌门:“你这是何意!”
北山掌门一笑:“小友不赶紧上去看看?去的晚了,怕是要为太子和你的兄妹收尸。”
听到此言,纪明双心下大乱,连沉稳如纪明皓,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
吴惟安更是不再停留,拿着剑转身就往回飞掠,面色阴沉如水,目眦尽裂,均是焦急之色。
纪明皓看着忽而离去的吴惟安,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拿起剑就要和北山掌门对上。
他不是北山掌门的对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这不是纪明皓避让的理由,他是将军。
将军,一军之将。
他都躲了,他身后的军,怎么办?
军之后的民,又怎么办?
妹夫和纪明双可以为了上方的六弟三妹安危而奋不顾身转身离去,可唯独他,不行。
离纪明皓近的纪家军见状,划着船带着箭矢而来。
一支支箭射向半空之中的北山掌门。
北山掌门一笑,轻巧挥开。
这些普通士兵的箭矢,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北山掌门一剑而上,劈开纪明皓的剑。
纪明皓往后一躲,便又要提剑而上。
可北山掌门的第一目标,本就不是纪明皓。
此间最令北山掌门忌惮的,便是吴惟安。
只要吴惟安死了,取纪明皓这些人的小命,轻而易举。
北山掌门刚刚的体力不支只是假象,他不再隐藏实力,脚下飞奔而至,用尽毕生所学,一剑朝吴惟安的背后而去!
吴惟安心中分寸大乱,身形微微一僵,慢了半步,没彻底躲开,左肩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剑。
北山掌门冷冷一笑,欺身而上,第二剑直取吴惟安的脑袋。
噗呲一声,是剑入血肉。
如此轻微,又如此清晰。
北山掌门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回过头来的吴惟安。
吴惟安的脸上,哪里还有刚刚的焦急之色。
淡如水的五官,皆是冰冷。
北山掌门想躲,却也来不及了。
他离吴惟安太近了。
吴惟安五指握着剑,手腕使劲,用力往上一推。
剑割破北山掌门的五脏六腑,硬生生从心口的位置一路劈开了北山掌门的脑袋。
北山掌门身体几近被切成两半,只剩下下半身还黏连在一起。
破烂不堪惨不忍睹的尸体,砸入滔滔洪水之中。
吴惟安看都没看一眼,他对赶过来的纪明双和纪明皓道:“我先回去,这里就麻烦二哥了。”
一切都在吴惟安的计划之中,北山掌门在下方只为牵制住他,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太子和纪云汐。
故而吴惟安先前就安排好了人,他的六人加上她自己的六人,还有雪竹晚香,足矣。
圣上的目标,是他,是太子,是纪云汐、纪明焱、纪明双、纪明皓。
吴惟安算全了这些人的安危,他在下方护着纪明双纪明皓,其他人护太子纪云汐纪明焱。
可唯独宝福,不在圣上的目标之内,不在北山剑派的目标之内,也不在吴惟安的目标之内。
按理宝福不会有事。
没人会害她,她这些年得到过晚香的提点,在人群中躲开危险,没有问题。
宝福确实也能躲开。
可躲开的宝福又回头了。
连棋局都上不了的普通人,也有自己的义与勇。
宝福的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纪云汐让晚香将宝福放在马车上。
马车里的一切,都是宝福亲手布置的。
连柔软的毛毯,也是宝福亲手所铺。
纪云汐伸手,将被子盖在宝福身上,一寸寸往上拉,直到盖过宝福的脸。
晚香坐在地上,就那么看着宝福。
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晚香伸手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可怎么都抹不完。
学武很难很累很苦,但晚香从未哭过。
纪云汐见状,揉了揉晚香的头。
晚香抬起头,看向纪云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小姐……宝福前几日还和我说,她说她想上京城了,想吃唐虎家的糖葫芦了。宝福说,糖葫芦还是唐虎家里做的最甜最好吃……”
纪云汐轻轻牵着宝福裸露在外的手,听着晚香抽泣着絮絮叨叨,什么也没说。
到了最后晚香哭干了眼泪,声音沙哑时。
纪云汐将宝福的手放进被子之中,轻声道:“今日矿洞里,会有很多人记住她。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丫鬟,只因为那是她。”
“走罢。”纪云汐站了起来,“里头很多人受伤,需要人帮忙。”
她掀开车的帷幔,下了车,回了矿洞。
在马车上停留的时间并没有很长。
可就这么一点时间,矿洞里似乎变了个样。
灾民被分成了两拨。
其中一拨在外围,一拨在里围。
外围和里围稍微错开了一些空隙。
里围里有人在吵吵嚷嚷:“我确实不是清河郡人士!我是探亲路过,在此地停留,不幸遇上了大水!凭什么要我在这里待着?!”
刚刚不久前,有人提议,为避免贼人混在他们里头害人,便将清河郡人和外地人区分开来。
清河郡人在外围,外地人在里围。
外围将里围包住,若是还有贼人出现,外围能拦下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