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这些年来,他竟在应王府的庇护下以为,自己有徐都知、王爷教导,已是能经事、能独当一面的内侍了。
如今却才发现,自己是这样无能,真的进了这座皇城,他除了被摆弄、被安排、被当成一颗棋子外,竟别无选择。
第二日他穿上那身衣裳,有嬷嬷宫女进门来说要替他上妆,青岩一时惊愕,宫女却道:“还望都知莫要为难,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他只得被按在凳上,任由宫人们上下其手,内心却觉得这场景实在荒诞可笑,有个宫女正要替他上胭脂,那同行的嬷嬷却道:“就这样罢,都知本就颜色极好了,若在添饰,未免造作。”
宫女这才依言停了动作。
青岩被告知了今日皇后的安排,又似个提线木偶一般叫人领着去了御花园里,离了那座阴暗的偏殿,见了满园姹紫嫣红,天朗风和,这才微微找回了些神智——
远处宴席间,贵人们觥筹交错,语笑晏晏,内侍宫女们伺候井然有序,这场品茗宴倒是一派风雅,可青岩此刻却再没有分毫为自己作品得意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了独自坐在帝后下首,举杯孤酌的王爷身上。
王爷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远远抬头望向了他,两人目光交接,王爷似乎并不意外看到了他,可青岩想起脸上被那些宫人们捣弄的滑稽脂粉,一时竟觉得无地自容。
祥嬷嬷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低声吩咐道:“去吧。”
青岩脚步踟躇了片刻,还是朝着那一席走了过去。
他知道原本安排伺候王爷的内侍,已被换下了。
行近王爷席边,青岩感觉到王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由自主的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浑身僵硬的跪在案边拿起茶具替他做茶,这茶从前他在王府书房、茶厅,早已不知替王爷做了何止百遍千遍,可如今竟觉得如坐针砧。
皇帝笑道:“朕听闻前些日子,永平侯家的千金总算是有了着落,这倒是件喜事,朕这些日子忙着祭祖的事,还未和侯爷讨杯喜酒喝。”
永平侯和侯夫人,闻言连忙站起身来道不敢,又恭维寒暄了几句,这才坐下。
皇后笑道:“说起来,侯爷的千金当年倒是被母后瞧中了,要许给皇叔的,只可惜诸事不巧,这门亲事也未能成,好在如今也有了姻缘,可见月老公道,不会误了姑娘芳华。”
众人俱是微笑,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竟话头一转,看向了闻宗鸣玩笑道:“侯爷掌珠芳华不误,只可惜小皇叔这些年来忙于辅政,始终未娶,孤身一人的,月老怎么不替小皇叔操持操持?”
皇帝闻言笑骂道:“你这促狭鬼,竟也敢拿皇叔取乐,回头皇叔若要教训你,可别来让朕替你求情。”
原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先皇的第四子,平王。
席上一片和乐融融,皇后也笑道:“皇叔府中没个王妃主持中馈,这的确是要紧着些办了,母后也和本宫提了几回,只是近年来总是事忙,这才误了。”
她这话倒没撒谎。
青岩听闻今上年纪不大,风流却是很风流,只当年在林州潜邸时,府中便莺莺燕燕姬妾甚众,皇子便足足生了七个,回京继位后,嫔妃们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有孕,只是不知怎么的,生的却都是公主了,皇后忙于照料着一大帮子凤子龙孙,想不忙,怕也不成。
闻宗鸣浅笑道:“皇后娘娘费心了,只是臣自降生,钦天监便掐算了,臣这八字过硬克妻,皇嫂也头疼多年,幸而陛下有福,只要陛下膝下枝叶繁茂,臣的姻缘便是欠缺些,也无妨了。”
青岩听了这话,心里却猛地一惊,他以前总以为王爷不娶,是真因事忙耽搁了,可如今一想,王爷不娶至今,膝下无子,尚且惹得皇帝猜忌,若是他儿女绕膝,子孙有能,皇上当初又会否放心托之于他半朝兵权?
王爷看着不算计这些事……可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平王却笑道:“皇叔净会说这些漂亮话来糊弄我们,我可听说不是这么回事,外头都传皇叔府上养着个颜色极好的内侍呢,还说皇叔爱的什么似得,教他读书写字的,嘿,平日总说我们这些不成器的风流,我看皇叔才是真真风雅之人呢!”
皇帝微沉脸色道:“这些坊间的浑话,你听了也便罢了,今日这样多臣工,怎好拿到宴上来说,如此浪荡,成何体统!”
平王似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赔罪。
这时皇后笑着打圆场道:“皇上倒也不必怪责四哥,此事本宫也有耳闻,那孩子甚为伶俐,本宫前些日子讨了他来操办此宴,他办的很好,本宫都舍不得还给皇叔了,今日他正在宴上呢。”
皇帝稍缓了颜色,道:“喔,皇后也这么说,那是确有此事了?”
说着目光远远投来。
青岩感觉到多道视线或近或远的落在自己身上,这些目光有的带着戏谑,有的好奇,有的鄙蔑,让他浑身僵硬。
正此刻,却感觉到一只微凉的大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竟落入了一人怀中。
青岩几乎傻住了,抬眸一望,注视着他的那双灰眸幽深澄澈,青岩嗅到他身上沾惹了一路行来庭中的花香,还有一点极淡的、王府书房里的墨香——
这是王爷身上的气味。
这情景太过出乎青岩的意料,他一时忘了嬷嬷吩咐他的、忘了自己昨夜里下过无数遍决心的绝不害了王爷,简直有些心旌摇荡了。
闻宗鸣却抬起头来,看着帝后一笑,温声道:“这孩子的确是臣极为爱重的,娘娘若是不将他还给臣,臣可要难过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