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正带着那几个国内来的县太爷参观Bie的实验室。这几个县太爷有国内大部分地方中层官员的特点,微胖、秃顶、总觉得自己一肚子经纬,见着谁都想指教两句,走起路来双臂背在身后,身子微微晃动,活像一只只昂首阔步的公鸭。 沈麟可没兴趣伺候这群土老帽,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眼睛百无聊赖地滴溜来去,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惟有盯到江敏屁股上的时候他才能精神一点。 宋王八这回可真没藏私,肯把这么正点的妞介绍给他。 沈麟心不在焉地跟着参观团,穿过一排排大型实验仪器,江敏在前面介绍,声音是南方人特有的软糯,让他浑身舒畅不已,就像冬日里久违的一点暖阳。成天跟部队里的一群大老爷们厮混,他已不止三月不识肉味了。久违,实在是久违。 要不是为了这妞,他能放着好好的战斗机不开,跑这来陪一群老大爷背着手“逛公园”? 不过,要不是这妞身份特殊,他就是想出来放个风,也没门。他这回是跟着出访舰队出来的,只有半天的放风时间,还一堆限制,下午就得回船上。 实验台收拾的很干净,为这次参观,Bie的研究员特意放了一天的假。参观参观实验室可以,但真要让人观摩实验过程,洋鬼子就没这么大方了。 显然这群土老帽们也没几个真懂技术的,江敏的介绍频频被不耐烦地打断:“小江,啥时候吃午饭啊?这些玩意看看就得了,要多少钱,报个价过来,我们商量商量,直接买下来得了。别扯一堆有的没的,我们要是都懂了,自己建就行了,还买洋鬼子的玩意干嘛!” 江敏见惯了世情、立刻半插科打诨地陪笑解释了几句,又知趣地把跟前Bie研究员的介绍掐头去尾,砍成一半翻给他们听,一派驾轻就熟的世故。 沈麟从小长在大院,脾气横,看不惯江敏一个漂亮小妞被一群土老帽颐指气使的样子,鼻孔里哼出来的气都快赶上一台蒸汽机了——要不是她来前早有叮嘱,他一定撸了袖子揍死丫的。 现在他依然看不惯,却不能做什么。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远离嘈杂,眼不见为净。将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那群咋咋呼呼的声音已经远了。他闲庭信步,眼睛继续四处打望。窗台上摆了一溜绿萝,枝繁叶茂,明明是夏日,却给人一种清冷寡淡的味道。果然理工科的实验室,就是无趣。 他把眼睛收回来,脚已迈到门边。那里挂着一张考勤表,他习惯性地淡扫了一眼——实在不是他想注意,他眼力过人,记忆力也不错。 六月三号,也就是今天,考勤表上不出意外地一溜空格子,但空格子的最上头却大喇喇地顶了个叉。他本能好奇地看了眼那叉左侧的名字,YINGRAN JIANG——江莹然?江英冉? 呦,中国人?国人可真是到哪都是勤劳的小蜜蜂啊! 沈麟嗤之以鼻,他生平最不屑学霸之流——他自己并非不努力,但那努力是有的放矢的,不是俯首甘为孺子牛般的兢兢业业,和奴性。 “沈麟,你快点,都等着你呢,你怎么这样!”江敏半撒娇半嗔怪的斥责声从前面传来,他们已经参观完了这栋楼的所有实验室,正在公共休息室等他。 “来了来了。”沈麟说着,紧赶两步。 “啪嗒”,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沈麟听到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饶是他眼力狠准、一贯引以为傲,也没有注意到那里还有一扇门。那扇门几乎与墙融为一体,连个门把手也没有,就算是指纹扫描或人脸识别,也做的太隐蔽了些。 一个高挑女孩从门里疾步走出来,低着头,看不清脸,黑发盘在脑后,尤其显得有种生人勿近的素净、和寡淡。 沈麟皱眉,啧啧,理工女果然煞风景,才多大年纪就弄得跟禅院老尼一样。 大概是长得太丑。 沈麟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多年以后试飞的一个早上,沈麟坐在歼-31的机舱里,不期然想起那声清脆的开门声,心头涌起一阵混沌的情绪。大概他记忆也变得混沌了,竟觉得那声音大的惊人,像寂静深夜的一记重锣。伴着那声音,一扇陈旧而充满诡谲意味的活动木板向后缓缓推开。 是芝麻开门,还是开启了潘多拉的匣盖?他说不上来。 “沈麟,你怎么回事?中风还是偏瘫呐,这么磨磨蹭蹭的!”江敏不耐烦的声音再度传来。南方姑娘就是好,连凶个人都这么娇滴滴的。 “来了!” 沈麟正要挪步,身后女孩却疾风一般擦着他手臂掠过去。她没穿实验室的白袍,光裸上臂与他小臂相交,擦出一点微痒的感觉,像熏风拂面,既冷又热。 “Pardon!(借过)” 她仍就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她看到了他,却又没有看到他。于她而言,沈麟和一个挡路的人形木桩没什么区别。 “美女,公共休息室怎么去?” 那姑娘像完全没听见,径自快步向前,白衬衫一晃,消失在门框内,左转上了楼。 嘿! 他沈麟从中学时情书就没断过,自忖长相上杀伤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撇开脸,光这身肌肉喷薄而出的荷尔蒙气息,也能让方圆百里以内的婚龄少女垂涎三尺。 第三类人,果然不能和正常人相提并论。 -------------------- 蒋应然刚做完一组培养基实验,实验数据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总觉得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可思前想后也没找到问题在哪,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刚才的实验再重做一遍。但她手里的血清抗体已经用完了。她想了想,记起Richard那里好像还有存样。 Richard是Bie研发部的负责人,也是这家公司实际上的继承人。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楼上的行政区域,那里有他另外一间更大、更符合身份的办公室。 蒋应然上楼,他却不在办公室。秘书说他正在楼下招待中国的参观团。 蒋应然没有等他的耐心,索性下来找他。循着声音找过去,他们在公共休息室。那里有一些娱乐设施,蒋应然到的时候,他正和另一个中国男人玩着一局桌上足球,旁边一群或矮或胖的中年男人嬉闹着观战,指指点点。气氛轻松愉快。 Richard就是有这个本事,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迅速打成一片,沟通毫无障碍。就算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群广场舞大妈,她也丝毫不怀疑气氛会其乐融融。在蒋应然眼里,Richard大概是研究员中公关做的最好的,同时也是公关中研究做的最好的。不过前者对于她来说,并不怎么重要。 “Richard……” Richard专注战局,没工夫抬头和她打招呼,只囫囵笑着应了一句:“应然,你来了……等我一下,有什么事我们一会再说。”他知道蒋应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他找到这里来了,必然有什么麻烦需要他去解决。 “嗯,好。”蒋应然淡淡点头:“我一会再来找你。” 说着转身就走,却冷不防被一个粗哑的嗓音喊住:“小姑娘,去,帮我倒点热水来,我要吃药。” 蒋应然二十五岁,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衬衫和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双都快赶上她工龄的帆布鞋,因为不会系鞋带,她索性打了个死结,每天都靠将脚硬塞进去,因此鞋口一圈磨损的厉害,已经泛起了毛边。她皮肤很白,白的几近透明,甚至可以看得见额头若影若现的青筋,是以年龄感很弱,说有二十五,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再加上穿着实在朴素到有点寒碜,让人难免以为她不过是个实习生。 这些县太爷在自己的小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容易被权力的幻觉冲昏头脑。Bie招待的周到客气,他们就真的“宾至如归”了,见到一个比自己资历浅的,就习惯性地使唤起来。 蒋应然停住脚,礼貌性地淡淡回应:“我很忙,要喝水自己倒吧。水龙头右边是冷水,可以直接饮用,玻璃杯在右上方第一个柜子里。胶囊的话冷水服也可以。如果是冲剂,桌上那个水壶可以烧热水,把手上的按钮往下一按就行。要是嫌水质太硬,左手边第二个柜子里有滤水壶,滤水纸也在里面,烧水前可以先滤一下,但可能需要点时间。” 她语速偏快,语调之冷硬和Siri不遑多让——江敏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妈的,这他妈都哪招来的愣头青! 那县太爷脸色果然顷刻大变,冷哼出声:“嘿,小丫头片子,还摆起谱来了!呦,很忙是吧,你忙得过你们老板么,你看看你们老板在做什么,陪我们玩游戏!他就这么让你招待客人的?信不信我让小江把你的话翻译给他听!我告诉你,这回的单子要是签不成,责任全在你!”他半训斥半恐吓,满以为可以把这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吓得诚惶诚恐、喋喋认错。 蒋应然微微皱起眉头,饶是她情感反应迟钝,此刻也听出了那人口气中的不快。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在她这已经是极为耐心的解释了,要不是看在国人远道而来,又是Richard座上宾的份上,她大概连答应都不会答应一声。 Bie的大部分规矩对蒋应然都是不适用的,比如今天的强制放假。她在专业领域的成就让她可以免于承受大部分人情世故的负担。没错,成就,大部分人的成绩只能算得上成果,而她的,却可以的的确确称之为成就。 她是附近G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年初刚刚从普林斯顿博后毕业,三月份来的欧洲,又去瑞典做了两个月研究,之后受到老恩师召唤,才来的比利时。Richard是她博士时的同学,仗着同门之谊,好说歹说才将她挖过来做兼职,带这个分实验室基因测试的团队。 来的时候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向她提研究以外的任何要求。她不在乎薪资、不在乎头衔,不在乎有的没的别的待遇,她只要自如地、安静地、不受打扰地做研究。 她对物质的欲望尚停留在生存的层面上,况且,她也不缺钱。 Richard太了解她,郑重答应下来,并且这三个月以来,也确实做到了如此。 “王局,您要喝水是吧?我替您烧我替您烧……”江敏立刻满脸堆笑着出来打圆场,她虽恼恨这个实习生不懂事,但也不能任由局面僵化下去。 Richard是个人精,尽管听不懂中文,这时候也看出了情况不太对劲。他和沈麟道声“抱歉”,停下手里的长杆,问:“怎么了?” 江敏还在安抚王局,抽不出时间来给Richard解释情况,更何况这场面若真的解释开了,对彼此也没什么好处,就算那小丫头挨了训,自己这边也颜面尽失,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于是干脆假装没听见,只顾在王局跟前拼命灭火。 没想到蒋应然却有问必答,不分时机、不遗余力地拆起了台:“Richard,他让我倒热水,我告诉他我很忙,烧水壶在桌上。但是他说,要是这回单子没签成,是我的错。”她皱着眉头,眼底微微露出迷茫,要换成一般人,这该是多么明显和不懂事的告状,但Richard却明白她只是在询问自己她哪里做错了。 她虽解释的言简意赅,可Richard却能自行揣测出前后几分钟的来龙去脉,旋即轻轻一笑,温和笑道:“不是你的错,你先回去……就算真因为你没签成单子,也没关系。生意嘛,什么时候都有,不缺这一个。”他太了解蒋应然了,她捅出什么样的祸事他也一点都不意外,“应然,你先回去。” 不是她的错,那就是王局的错了? Richard用的是英语,在场的官员英文水平都还停留在“How are you”“I'm fihank you.And you?”的水平,能听得懂的只有蒋应然、江敏、沈麟三人。 江敏立刻嗅出端倪,作为中间人,她两边都得罪不起,怕多说多错,不敢再多置一词,只暗暗咬牙,恨不得在姓王的那个二百五水里撒一把砒_霜。 靠,惹谁不好,惹上人家少奶奶了! 沈麟原本对这类仗势欺人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又先入为主地觉得那个莹然英然管她什么然的小姑娘大概其貌不扬,早省了英雄救丑的心思。更何况江敏还在眼前,这时候打抱不平不是成心和她过不去? 他连头都懒得回,仍伏在那球台上盯着跟前的残局不忿——洋鬼子实在狡猾,眼看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倒好,靠一个女人金蝉脱壳,可耻可恶! 直到听了洋鬼子那句“深情款款”的话,沈麟才好奇地直起身子回过头来——公共休息室一面是落地窗,蒋应然站在离窗两步的地方,盛夏近午的日光像金色的潋滟水纹在她身上荡开,使她的白更多了一分腾冲之气,是一种生机勃勃的、不易被抹灭的白,像无数个梦境深处无法探知的白色旋涡--沈麟微微一震,浅薄的词汇库里居然鬼使神差地跳出了“遗世而独立”几个字。 他双目不自觉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瞬。旋即自顾摇摇头,说不上是在自我暗示、否定片刻前的出神,还是要将那副影像从脑中摇去。 有光影加持,刚才那一刻怎么能算得数? 客观来讲,如果在理工女中,这姑娘绝对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可要嫁入豪门,单论姿色,还差了不知道多少个网红和三流小明星。条儿是挺顺,高挑也高挑,可就胸前大概抓不起二两肉;脸嘛也秀丽,就是太清淡了些。他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还是江敏那样的小妖精更对胃口一点。 可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不过对于他这样恨不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男人来说,大概天下中姿以上的姑娘都会觉得熟悉吧。 蒋应然得了Richard首肯,木然点点头,二话不说就要抽身离去,全然不觉得自己留下了一个难收拾的烂摊子。 然而移了两步,却又忽然折返,就在沈麟近乎“天真”地以为她“良”心未泯,要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候,她淡淡道:“Richard,你有空的时候,麻烦把47号血清抗体存样给我送来。” 沈麟好笑,这姑娘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冲淡成了仙? 他忍不住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江小姐这么忙,想必在Bie深居要职,Van Rooji先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蒋应然一向对事实的判断比对情感的认知更加敏锐,不等Richard回答,立刻止步纠正:“我姓蒋,不姓江,蒋_介石的蒋。” 哦,蒋_介石的蒋啊—— 沈麟终于明白那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