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青一出寝殿门就看见他站在寝宫门口,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在寝宫门口的鲜艳的朱墙边,端的是潇洒出尘。 好一个面如冠玉,神清骨秀,气宇轩昂的谦谦君子。 他在静静的等她。 这世间的风与花,雪与月此刻皆黯淡,只有他,独占光辉。 有风掠过,掀起他的衣角,飘飘若仙,长身玉立。 他微微一笑,让郑天青想起释迦摩尼拈花一笑的典故,此刻,她与他心意相通。 通过眼神,他对她,并无二致。依旧温柔,依旧关怀,与她没订婚前一样。 郑天青不知怎么了,就这样,又被他摄了魂魄。 他光是那样站着,她就已经抵抗不住。 她听说过江湖上有人练摄魂大法,要不是此刻心扑通扑通乱跳,头脑清明,他简直怀疑他是此术的高手,让她沉沦。 她情不自禁的弯起嘴角,一步步走向他。 距离一点点缩短,她走到了他面前,他们相视而笑。 苏澈,她在心里默念,希望此生你能一直这样等我。 可惜,错,错,错。 “还好吗?”苏澈开口。 “嗯。” “我送你回去。” “好。” 两人并肩往宫门外走,皆无话,却不局促。 穿过御花园,看到拱桥下,一池娇艳,宫里的的荷花也开了,朵朵清绝。 一如当时望湖楼下的娇艳,而他,仍在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郑天青此刻极需要在他左右,哪怕是不说话,静静相处也是好的。 “今日有空吗?” 郑天青抬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想什么来什么。 “有。”她本能回答,又想起别人说的话,有些犹豫道:“但是。” 她一句‘但是’之后,不再继续,她打心底里不想拒绝,可是…… “怎么,怕人闲话?”他语气平稳,听不出态度。 “嗯。” 郑天青没有抬头看他,所以不知道此时苏澈脸色一暗。 “不是。”她抬起头看他,伸手一攥,握住衣角,好似如此能给自己打气一般,“我怕有损于你。” 她知道自己这样说徒增暧昧,可是她更怕苏澈误会。 “去醉仙楼坐坐吧。”他低头看她。 那双眼睛,幽幽暗暗,像是潭清渊,看似平静,深处却是漩涡,把人吸深处,无法自拔。 她不由自主的点点头,跟着他的脚步。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不一会儿便行至宫门。 清风和彩月前去赏了牵马的小太监,然后分别扶两人上车,之后便都坐在车外驾马。 上了马车,郑天青才觉得不妥。 醉仙楼是京城的名楼,去里面宴请小坐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 自己刚与唐碧海订婚,就与苏澈同去酒楼,对他来讲,并不合适。 再一转念,两人清清白白,又何须顾及呢。 大梁是盛世,民风开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郑天青原本就是被迫赐婚,以此表明个态度也好。 马蹄踢踏,驶离宫殿。 郑天青坐在车里,放松身体。 刚刚醒酒身子确实有些乏,她靠在垫子上,侧了侧身子,脖子没着没落的有些难受。 苏澈从身后拿出垫子递过来。 “不用把你的给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郑天青‘咻’的起身道。 苏澈顺手把垫子摞到之前的垫子下方,道:“你靠着吧。” 她想笑又不好意思,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样子,抿嘴看他,晃晃悠悠靠下去,果真舒服。 错开的两个垫子之间有个空差,她躺下去,头正好枕在上面,脖子舒服极了。 知道是他在细心照顾,偷眼瞅他看书,嘴角再也抑制不住的上翘。 苏澈被她盯着,一抬眼,看她跟偷腥了的猫一样贼笑,心里觉得有趣,不禁想逗逗她,明知故问道:“看什么呢?” 郑天青被逮了个正着,面皮本就薄,此刻脸上一红,嘴硬道:“看看书名。” 苏澈含笑,也不揭穿她,继续看书。 郑天青收了目光,望着车顶,此时她与苏澈的关系奇怪,苏澈从未表态,但言语行动之间多又使她误会。 她一向自认自知,也想过这些无数遍两人之事。 此时,她与唐碧海订婚,算是恰逢其时。又是两人独处,占尽地利。 她想趁着残余的醉意问问他。 他们之间,算什么。 可她问不出口,她的理智伴着心跳在向她狂噪:倘若此时表明心意,或许便没有以后了。 马车外隐隐约约听得见叫卖声,招呼声,脚步声,四周嘈杂起来。 茶馆里的说书人刚拍了惊木,正高声颂定场诗。 她便知道进了闹市,醉仙楼已近。 她扶着腰下的靠垫支起身子坐着,整了整衣服。 苏澈放下书,饶有兴味的看她捋头发,扶首饰,整衣襟,幽幽道:“怕被误会啊?” 郑天青猛一回头,看他目光玩味,蓦的,红云满面,低下头。 她刚刚觉得太舒服了,失了拘束,一时忘乎所以,才习惯性的整理衣衫。 转念一想,她这是被,被苏澈,调戏了? 车停了下来,门开了,彩月探身道:“两位,到了。” 她也顾不得细想,起身下车。 苏澈随后而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刚刚的事好似不曾发生。 郑天青跟他进了大堂,里面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正是晚饭时间。 此为名楼,慕名前来的食客自是不少,有江湖人士,也有达官贵人。有朋友吃酒,也有家人团聚。 苏澈一进门,不少人都静了下来,看着他,几个江湖人放下酒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甚至几个书生打扮的,个个脸涨的通红,就要起身过来。 此时跑堂的迎上来问客,清风吩咐几句,便直接引他们上楼。 来到雅间,苏澈坐下。 他让清风不必在左右,带着彩月去大堂吃饭候着便好。 他两人刚出门,小二就跨进来,提了壶龙井,给他们斟好,殷勤的招呼。 苏澈点了个道招牌的火腿虾仁冬瓜汤,清蒸鳜鱼,上汤娃娃菜和白粥配一些特制小菜。 郑天青知道他是顾及她醉酒,怕吃太油腻了会伤胃,可是这菜色也太清淡了,不自禁偷偷微微撅嘴。 苏澈一别眼,看见她的小动作,知道她是小孩子口味,笑了笑,又点了个招牌樱桃肉。 瞥见她眼睛一亮,笑意更浓,怕更油腻她会犯恶心,便吩咐小二去准备。 郑天青喝了一口茶,看苏澈,他正看着她,慌乱的别过眼去。 “谢谢你的招待。”郑天青道。 “鸿门宴你也要谢吗?”苏澈好整以暇的看她。 “啊?”郑天青一愣。 “哈。”苏澈一声轻笑,看她傻呆呆的样子道:“逗你的。” 郑天青眼神嗔怪,心中一喜,似怒非怒,模样可爱。 苏澈觉得逗她有趣,“不过今天,是要恭喜你的。”苏澈向她举杯,“你身体还没复原,就先以茶代酒。” 郑天青脸色一僵,举杯相碰,玉杯清脆。 茶水入喉,甘甜醇美,茶之清香久盈不散,反而笑容是苦涩的。 她放下茶杯,抬眼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目光相接,一个四平八稳品着龙井,一个七上八下的绞着手指。 郑天青神色一定,开口道:“我有话想问,你要如实回答我。” 苏澈放下茶杯,看着她。 “你知道我当时的态度的。”她顿了一下,“为什么阻止我?” 说完她倒是不觉得紧张了,空前的释放。 他见她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好笑。 “当时不是好时机。”他一本正经道。 “那什么时候是好时机?” “我不知道。” 她一口气顶住,不可置信道:“难道你希望我嫁给唐碧海?” “不。”他眼色幽暗。 她一下坠入深潭,消了火气。 只一个字,心里的大石头,稳稳落地。 “不是说他不好。”她豁出去了,“只是,我想嫁的人,不是他。” 她把未说出口的话,化在眼睛里,递过去,想揉进那汪深潭。 门突然被推开,一身大红的女子猛的冲进来,小二举着盘子没手阻拦,只得任他横冲直撞的进屋。 那女子怒叱道:“好一对狗男女,今儿被我抓了个现形!郑天青!你怎么对得起我碧海哥哥!” 她仍穿着入宫时的礼服,近处一见,更加华丽。金线绣的宝相花纹,本最衬秀雅端庄的大家闺秀气质,此刻她柳眉一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郑天青,怒目而视,哪有半分太师府二小姐的样子。 郑天青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 但是苏澈在一边,整楼里不少人识得他,自己是万万不能拉他下水的。 “金蝉,你误会了。”她解释道。 “误会?!”吕金蝉冷笑一声,道:“刚刚我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调着情。而你,正打算背叛我碧海哥哥!” “我压根就跟唐碧海什么都没有。”郑天青有些着急,“我,我是被赐婚,但是我并不情愿。” “你不情愿!?”吕金蝉一脸难以置信,“郑天青你也不会好好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你哪里配的上碧海哥哥,你还有脸不情愿!” 郑天青张口欲辩,只听得苏澈道:“这位小姐,我想此事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与你无干,请你出去。” 郑天青转头看他,他依旧端坐在桌边,神色如常的喝茶,但是言语之间的不悦,一听便知。 “苏澈,你好歹是天下第一才子,受天下学子敬仰,竟也不知礼义廉耻。”吕金蝉怒火微平,但言语依然尖酸刻薄。 苏澈一脸冷漠,道:“不懂的人是你,出去。” 不知何时,清风依然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吕金蝉一脸鄙夷道:“郑天青,我是决计不会让碧海哥哥受你一点委屈的,你等着瞧。”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小二陪着笑,布好菜,躬身道歉。 郑天青对他一笑,道:“这本就不干你的事,让你也受惊了,忙去吧。” 话毕,彩月便心领神会的塞给他些银子打赏。 小二千恩万谢的出门去。 清风道一句:“我出门守着。”也跟着出去了。 彩月道:“小姐,让我在这照顾您吧。” 郑天青摆摆手,“不必了,你去吃饭,吃好了,好替清风。” 彩月知道他们想单独呆着,也不多言,退了出去。 “对不起,给你带了这么些麻烦。”郑天青道歉,“我原该想到这些的,我已经不比从前了,该有自知之明。” “不必自责。”苏澈为她盛了一碗粥,道:“先喝点粥吧,你现在胃虚,需要温补。” 郑天青接过粥,慢慢喝下,觉得胃舒服了许多。 粲然一笑,“谢谢,你总是这么照顾我。” 苏澈回以微笑。 不多语,两人静静吃完了饭,苏澈送她回家。 马车停至门前,郑天青道谢告辞。 她刚下车,没想到他也跟着下来了。 她一脸诧异。 苏澈不多言,向前一步,将她一拥入怀。 郑天青整个人都傻了。 这算什么! 他身上很好闻,有书墨的香味,也有翠竹的清新。 还不等她好好感受,他便离开,上车,绝尘而去。 而郑天青还傻傻的站在原地。 彩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回过神,看彩月一脸欣喜。 “小姐,恭喜你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郑天青也没惯常的反驳,脚下飘飘忽忽的就进了府中。 马车上,苏澈破天荒的没有看书,坐在车里发呆。 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自恃克制,没成想刚刚被热血充了脑子,竟然抱了她。 饶是她是不情愿的订婚,如此也是不应该的。 他这样对她,恐怕她会误会,可那是误会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对于刚刚,他头一次感到迷茫。 他惯于计划仔细,头脑清晰,可是这个郑天青,成了例外。 头一次,让他在没思考清楚之前,就失了控制。 清风坐在车辕上驾马,眼观路况,耳听四周,脑子里却想着公子刚刚的举动。 难道公子看上郑天青了?! 怎么会!他跟着公子多年,也见过不少美女,公子确实没有对谁如此过,但是他家的公子,才貌双全,最后栽在这么个女子手里,他都觉得不甘心。 那郑天青论家世,普普通通。 论相貌,只是中等。 论身段,更是无法评说。 况且身份存疑,公子怎可如此轻心。 他暗暗思忖着,找准时机,要好好提醒公子,此时不比以往,需慎之再慎。 郑天青绕过垂花门,刚迈进院中,就发现家中灯火通明。 难道又来了客人,她心中暗想。 刚迈入厅中,见父母正端坐其中。 于是道:“父亲,母亲,女儿回来了。” 郑远琛面色不善道:“怎么才回来?你母亲还等着你吃晚饭呢,也不提前说一声。” “是女儿疏忽,和苏澈在醉仙楼刚刚吃过。” 郑远琛一哼,道:“你倒是光明正大的很啊。” 郑天青不解。 赵翘楚在旁边解释道:“你父亲晚上跟唐将军以及几个一起参宴的大人一起吃的晚饭,也在醉仙楼,刚刚进门。” 郑天青一听,心中一冷,恐怕刚刚吕金蝉大声吵嚷,也被他们听到了。 郑远琛脸色稍霁,语气有些温和,道:“天青,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礼义廉耻,女贞女德,哪一样你没学过。”他语气陡升,“你知道我今天坐在那里,听着太师府家的小姐的话,有多羞耻吗?” 被他一吼,郑天青的委屈全部涌了上来:“可是我真的不想嫁他。”她语气依旧平稳,但是听着却心中跟着难受,“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我爱的是苏澈。” 她说出来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个莫名的拥抱,还是他一直以来的关怀和帮助,郑天青头一次敢将对他的爱恋,说出口。 “胡闹!”郑远琛拍桌道,“你被皇上赐婚了!郑天青,你看看清楚,这里没有你反悔的余地!” 郑天青不语。 “天青,他有没有对你明确表示过?他有没有也对你有情?如果他有,那天赐婚,他坐在一旁边就会阻止。现在木已成舟,再跟他纠缠,就是你有失妇德!你知不知道。”郑远琛苦口婆心。 他怎么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家宴的时候请着苏澈一起参加,三天两头往望湖楼跑,前一阵自己被查,失魂落魄还大病一场。 他是疼女儿的。 但是在他看来,如今,苏澈对自己女儿没有一点表示,就是普通兄妹间的照顾,天青若是继续沉沦下去,少不得落个朝三暮四的坏名声。 不怪怎样,他要替她,绝了这些隐患。 郑天青不说话,眼泪却一串串滚落。 她自恃刚刚那个拥抱开口,但是父亲说的对,他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过。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长兄对幼妹也完全合理,而她呢,却怀着这样的心思。 “结婚之前,你,不许再见苏澈。我会吩咐明月和彩月,只要和苏澈的来往,你通通避掉,听明白了吗?” “嗯。”她吸着鼻子。 赵翘楚心一软,道:“行了行了,孩子是明事理的,彩月,扶小姐回房休息吧。” 看郑天青回了屋,赵翘楚又劝郑远琛:“老爷别太上火,天青是知道分寸的,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 郑远琛握住她的手,道:“苏家这小子确实是个人物,可惜人家对咱家姑娘没有意思,我何尝不希望她的个如意郎君,可是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赵翘楚道:“你妹妹也是,为什么突然指婚,我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郑远琛道:“她这回来者不善,当初我就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谁想到还有这一天。” 老两口都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夜色渐深,郑天青心乱如麻。 她无心看书,更无心睡觉,托着腮,看着灯影幢幢。 忽听得有人“叩叩”敲窗,打开窗子,正是唐碧海。 她没什么好脸色,一让,他翻身进屋,合上窗子。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母亲敲门:“天青,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