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热茶迎面泼来,那丫鬟下意识捂住面孔,害怕地尖叫了一声。 她是个女子,那才用滚水冲泡过的茶泼在细皮嫩肉的脸上,一瞬间血肉模糊,惨白过后便是皮肉溃烂。她连连尖叫,以为自己被破相了,这辈子都毁了。 但是尖叫了一会儿,只听女人一声怒道:“让她住口!” 立刻有人捂住丫鬟的嘴,同时有人拉开她的手,丫鬟瞪大眼睛,只见玉妈妈皱着眉头,满脸不悦,且自己臆想中灼热感并未发生,再一看,宋玉蘅好好坐在椅子上,茶碗是空的,水并未泼在脸上,而是在到达之前,落在了地上。 那丫鬟被吓得不清,登时瘫软在地,喘着气流着泪,茫然地看着宋玉蘅。 宋玉蘅站了起来,女孩儿粉嫩的唇娇艳动人,神情也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冷静:“方才听你你嘴里胡言乱语,若是单单只是说我便罢了,但你却又为何要牵扯老太君?老太君房里的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开口乱说的。我担心你冒犯了老太君,又来不及捂你的嘴,才出此下策,你没吓着吧?” 她又伸手,装作关心地摸了摸丫鬟的脸。小手温热,并不烫人,可是那丫鬟却像是被烫了似的一缩,已是惊弓之鸟,脸色灰败,再不敢反驳了。 其他人似乎也被丫鬟的神色吓到,面面相觑,不敢多言,之后服侍,便有规矩多了。 温姨娘见女儿今时不同往日,说话作态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此刻女儿突然发威,她也不敢说什么,任凭女儿行动。她知道,女儿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阳光从窗外大片大片洒了进来,落在宋玉蘅雪白饱满的额头上,那块红宝石鲜艳明红,犹如烈火灼灼燃烧,迫人呼吸,尚显娇嫩,却冷静有力的话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们有些是家养奴才,有些是签了卖身契的,还有些是签了字契,将来还要放出去的。但侯府每个月付了月钱给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欺辱主子,中饱私囊!该做的不该做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们都要记清楚,人可以废,规矩不可动!否则,得罪了我和姨娘不算什么,若是得罪了老太君,便是得罪了整个侯府,恐怕你们也担待不起!” 那些丫鬟听了最后一句话,背上犹如压了一座大山,纷纷被震慑住了。此刻房中静的,怕是掉了一根针,也能听见声音。 宋玉蘅又转向玉妈妈,微微一笑:“玉妈妈,我说的对吗?” 玉妈妈突然被宋玉蘅拉扯进来,头都大了,但是此时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便沉声道:“姑娘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她声音威严,中气十足,听到耳朵里,十分具有威慑力。 “听、听见了。” “姑娘的意思,你们也都懂了?” “懂了。” “很好,从此以后就照姑娘的意思办。你们这起子人,早就听见你们欺上辱下的恶名,要不是姑娘拦着,我早告诉老太君,好不好打你们一顿板子,全都撵出去。从今以后,有不服者,或者不听令者,但凡报到我这里来,谁都难辞其咎,一一发落!” 玉妈妈也发话了,满屋子的人,自此之后,显得规矩多了。 宋玉蘅总算得到一个相对满意的结果。虽然她们还不如老太君房里的丫鬟那样训练有素,但是只要足够恭敬,不露奸相,她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幸亏有玉妈妈在,否则她还真怕自己年纪小,震不住场。 也幸好温姨娘在这里,玉妈妈不好当面与宋玉蘅挑破,只等回去之后,再慢慢听她解释。 宋玉蘅难得与温姨娘度过了温馨的一天。吃过中饭,午后的阳光正好,从前的秋千还在,宋玉蘅坐在秋千上,荡了个够。她很喜欢秋千,荡得越高,看得越远,被风推着,仿佛要乘风而去,有仙人衣袂飘飘的畅快之感。 她隐隐看到了房脊,似乎在侯府高墙之外,旁边还有一些房子。 看着女儿荡秋千的开心模样,温姨娘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阿衡就是个开心果,谁遇见她,谁就开心。 玉妈妈看着清减的温姨娘,再想一想当初侯爷宠爱她时的样子,千娇百媚,恩爱非常。真是岁月不饶人。这也才过了五六年而已。 她问温姨娘:“这般舍不得,当初送蘅姑娘去容安院,您后悔吗?” 温姨娘脸上怔愣片刻,想起阿蘅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摇了摇头:“不后悔。即便我日日思念阿蘅,可我作为母亲,也知道阿蘅离开我反而更好。” “为什么?” “因为短暂的分离,是为了长久的相聚。”温姨娘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这是阿蘅告诉她的。她相信着阿蘅,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信的了。 宋玉蘅问温姨娘:“我让人每月送来的月钱,娘亲是怎么用的呢?” 温姨娘微微一笑:“娘亲知道那是阿蘅好不容易才攒下的钱,娘怎么能用呢,全都给阿蘅存着呢。” 怪道说娘亲不仅没胖,反而还清减了。她还以为被那群丫鬟搜刮去了。 “娘亲,您放心,这群讨债鬼,我会一个不落全都赶出去。只是娘亲,你可千万不许再省俭了,若是您日日消瘦,阿蘅又怎么有信心去斗?” “斗?”温姨娘还有些迷茫。 宋玉蘅知道温姨娘独善其身,可现在,若还是独善其身,怕是娘俩别想再相见了。 “娘亲,阿蘅今日的所作所为,您可讨厌?”温姨娘摇了摇头。 “阿蘅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作为,您可讨厌?”温姨娘还是摇头。 “娘永远不会讨厌我的小阿蘅。”温姨娘柔声道。 “那么娘,如果阿蘅需要您帮我呢?” 温姨娘点头:“好。” 这下,倒是宋玉蘅愣住了。温姨娘回答如此干脆,她还没说要帮什么呢。不过,她感受到有人在背后支持自己的那股温暖,热腾腾的,让她充满干劲。 “我要娘亲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养好,脸上要有肉,眼睛里不能有泪。我给娘的银子要全拿去买补身子的,食疗最好。想我了,派人告诉我,我会想办法来见娘的。” 温姨娘没想到第一件事就这么艰难,但是看着女儿眼中发光地看着自己,她不好拒绝,琢磨片刻,勉强答应了。 宋玉蘅又拿出那只装着银子的香囊,足有六七两,塞到温姨娘手中。 温姨娘蹙起好看的眉毛,一把塞回到阿蘅手里:“娘的银子够用,你不能一点都不留,全给娘,你怎么办?” “娘亲,你听我说,这个银子是我存的,先不要动,等存的多了,我有大用。” 温姨娘保持着怀疑的态度,收起了银子。 宋玉蘅心中犹自闪过被火漆封印的信纸里,那个容易被忽视的小字:盐。 她得努力存钱了。 “阿蘅,快看,月亮。” 傍晚的时候,太阳还未落下,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日月当空,天色像是起了雾,渐渐模糊。红日即将坠落,云霞收敛万丈光芒,浅淡的月牙挂在空中,慢慢散发着月之清晖。 “风吹柳儿清,阿娘唤儿回。天上星儿亮,地上影儿双。” 宋玉蘅躺在温姨娘的怀里,听着温姨娘在耳边唱着童谣。温姨娘握住宋玉蘅的小手,慢慢在她手心写着字,写得是:容蘅。一遍又一遍地写,不知疲倦。 模模糊糊中,宋玉蘅耳边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声音倔强中透露出几许温柔,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那只手,满是血腥气。她哇哇大哭,女人安慰的声音响起,唱着歌儿,只是越来越轻,越来越无力。 二叔告诉她,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血崩,是多么的凶险,多么的残忍,而母亲死的时候,父亲宋邳甚至都不在身边…… 宋邳此人,满口仁义道德,满口国家战事,却连自己深爱的妻子都护不住,连刚出生的女儿名字都不取,就跃上战马,一去经年。 她还不如容蘅,虽是不得宠的庶女,却有个深爱自己,呵护自己的娘亲。 不如,不姓宋了吧。宋邳给予的东西,她不想再要了。姓氏,家族,命运,统统扔了吧。 这个想法在消纵即逝的时候,被她牢牢抓住。 她心里很平静,看着暮色来临,头顶的叶子被风吹得刷刷作响,仿佛在嘲笑她的想法。而月亮却稳稳当当,一步步升起。夕阳只剩下一线,月亮慢慢升到当空,那光辉越来越来越浓烈,最终暮色四合,清月独统长空。 一时,蝉落如雨。 她心里的那块保持平衡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温姨娘也写完了容蘅最后一笔。 不知不觉中,又听见温姨娘道:“那个害你的丫鬟,月初突然被杀了,尸首都烂了才被发现。终归是害人没有好报,阿蘅,娘亲一点也不愧疚,只觉得痛快。” 啊,凶手死了啊。 刹那间,身上那种犹豫不决的绵软感觉突然消失殆尽,仿佛纯净的容蘅在与她告别。她忍不住鼻子一酸,这小小亡魂,终于要离开人世了。 她睁开眼睛。 那一刻,月光落入眼中,清亮而明艳。 从今往后,她就是容蘅了。 宋玉蘅将被她遗弃在过去,她将完全接受容蘅的身份,以及改变容蘅的命运。 未竟的事,由她来做。 “姑娘,天已宴,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可是她的事情还没完。 温姨娘知道阿蘅要走,下意识抓紧了她的胳膊,忍不住落泪,不管阿蘅怎么劝,都劝不住。说好不流泪的,说反悔就反悔。这女人。 “阿蘅,阿蘅,娘亲送你……娘亲给你掌灯,路上太黑,怕你摔着……这是娘亲给你预备的糕点,你最喜欢吃的……还有这些茶叶,你舅舅给你买的……” 阿蘅一一接住,小心抱着,虽然东西很轻,但在她怀里,却很重。她坐进了轿子,忍住,一滴泪也没流。 温姨娘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心跳得很快,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她看着轿帘落下,遮住女儿雪白无辜的小脸,心像是被刀割了一般,直流血。她控制不住自己,又开始跟着轿子走了。每一次分别,她都觉得阿蘅成长太快,快得她都追不上了。 母女分别的时候太过于艰难,玉妈妈和式微不得不合力拉住她,等轿子走远了,才将她交给黎妈妈。 “娘亲,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容蘅在趴在轿子窗口,伸出小胳膊,努力挥了挥。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微微稚嫩,传出很远很远,绵远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