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庶女中有谁最像嫡女容元绫,毫无疑问是容元芙。 容元芙容貌清丽,姿容上乘,从小儿便受到与嫡女一般无二的教养,十分贴近嫡女典范。这半年,没有容元绫在,顾姨娘又当家,容元芙过得非常滋润,一般进府办事的,不认识的,还只当她是个嫡小姐。 一向与她不和的容元婳,尽管斗气严重,但因着顾姨娘当家,总是要低她一头。其他的庶女们更不用说了,她甚至都不屑于低头去看她们。 现在容元绫回来了,才刚进府,那迎接皇亲国戚一样的浩大声势,老太君一把搂过嫡孙女,满口宠爱地叫着“我的儿”,以及父亲那欢喜的脸,都让她有些不满。只是这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依然是带着笑,故意抓着容元绫的错说。 陈家在沿海一带居住,那边民风开放,多有奇士异客,也不乏腰肢曼妙的金发舞娘。容元绫曾写信给容侯爷,说自己“见那异舞伎舞姿奇特,兴起而学之,略得其乐”,侯爷夜宿惊鸿院,与顾姨娘闲谈时,被容元芙听去。 尊贵的嫡小姐去学那种浪荡的舞蹈,哪怕只是一时好奇,传出去也不好听。 此时看见容元绫得势,容元芙自是眼红,忍不住出言刺激一二。 在说这句话之前,她已经说了许多恭维的话打底,将所有人把注意力移到容元绫在陈家的生活上来,做了一个局,眼看要成熟了,才说出学舞的话。 容老太君还没听出异样来,丫鬟递上水烟,她抽了一口,笑道:“哦,学舞?绫姐儿外祖母家也有祭祀舞吗?” 祭祀舞,是嫡女们学得一种正统舞蹈,需要从衙门调专人教学,仅在钟鸣鼎食之家大型祭祀活动上跳的舞。宋玉蘅自己还跳过,要穿上笨重的衣服,难度也高,不过舞姿倒是很美,也是嫡女可以在男人面前抛头露面的少数活动之一。在平素不能将才艺展示出来的嫡女们看来,那短短半柱香的舞蹈,其实算是一种有利于婚嫁的活动。 别人跳那么一两回就能倾倒一片男子,唯有宋玉蘅,因为容貌欠佳,反响不是很热烈。 宋玉蘅内心对那些期待看到美人的男子们表示衷心的歉意。 “这……” 显然容元绫学得并不是祭祀舞,她说不出来,小脸涨的通红。 容元芙身边坐着的容元婳,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舞,但她很敏感地察觉到容元芙是故意的。眼见父亲要打圆场,容元婳撩了撩茶叶子,微微一笑。 “老太君,当然是祭祀舞了,不然大姐姐还能跳别的舞吗?你说呢,大姐姐?” 容元婳轻飘飘的反问,更是加重了容元绫的压力。 她若说是,那么就是撒谎,撒谎可比学舞严重多了;若说不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借口。 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容元绫随便答了,众人也就过去了,可大小姐半日都未曾回答,脸还微微发红,这就有些让众人疑惑了。此时也不好追究是谁传出去的,容元绫忍不住眉心微蹙,心中暗恼。 忽听一道软糯娇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蘅来晚了。见过老太君,父亲,九叔,还有各位哥哥姐姐,阿蘅给你们请安了。”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粉糯团子般可爱的小人儿被一个丫鬟牵着走进来,粉嘟嘟的小脸蛋嫩的掐出水来,笑容甜美可人,大眼睛弯成月牙状,看见大家看着她,更开心了。松开丫鬟的手,小碎步跑过来。 哪里来得小宝贝啊……众人眼前一亮。 “小心些,别跑太快。”就是老太君,看她跑得歪歪扭扭,怕摔了,忍不住倾身嘱咐道。 阿蘅更开心了,张着手臂朝老太君扑来,大概是小碎步太碎了,乐极生悲,小脚被衣服绊了一下,就跌跌撞撞超前扑去。 眼看她要跌倒,容元绫恰好就在她面前,下意识伸手一接,正好把个小团子接在手中。 软软的妹妹在她的怀抱里,冲她甜甜一笑:“姐姐。” 容元绫顿时觉得心里一软,欢喜地答应了一声。将妹妹抱了起来,小东西搂着她的脖子,一大一小脸贴在一起,同样的美丽,倒真像一对亲亲密密的姐妹,把老太君都看愣了。 “这是你五妹妹阿蘅,一直生病,你们没见过面的。” “原来是五妹妹。”容元绫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又看了看宋玉蘅方才碰到地面的小膝盖,轻轻叹道:“看摔疼了!” 她身边的得力大丫鬟会意:“来人,拿热茶热水热巾子来……” “大小姐,奴婢给蘅姑娘按摩一下腿吧……” “奴婢来擦洗……” 有了宋玉蘅这一出,大家都把刚才的事忘了,容元绫更是体贴地把妹妹放在膝上,叫来一堆丫鬟婆子,把宋玉蘅又揉又擦又哄又亲了一遍,好似自己的亲妹子摔了似的。大概是容元绫对宋玉蘅太过重视,惹得别人也重视起来,直忙乱了一阵。 其实宋玉蘅并没有摔痛,容元绫接得及时,她紧紧只是跪了一下而已。比起在荣安院第一摔的凄凉样,可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不过,第一次是为了自己,这一次却是为了眼前这位美貌的嫡姐。 没办法,对好看的人,她总是不忍心看到他们窘迫失落。 容元芙看着好不容易做的局,就这么被宋玉蘅的摔角给摔没了,心中大为气恼。容元婳一副遗憾的样子,在一旁凉凉道:“二姐姐,真是可惜啊,这么好的机会功亏一篑,亏得妹妹刚才还想帮你呢。” 听了容元婳的嘲讽,容元芙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要你这个蹄子帮么?自作多情。” 宋玉蘅沾了容元绫的光,正舒服地眯起眼时,忽然看见容九慎正盯着她。 就那种,暗中观察的盯。 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躲到容元绫怀里去了。 容九慎这才收回目光。 方才她眯眼的时候,真像一只猫。 * 晚上,吃过家宴后,元玄晟去父亲的书房,容元绫来到荣安院,祖孙三人一并在大床上坐着。 “关雎院你看过了,可觉得好?”容老太君问。 “很好。能过老太君眼的,必然是极好的。绫儿还没谢过老太君呢,为了绫儿又费神许多。”容元绫已经卸了头面,头发放了下来,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插上一支金簪,耳朵上戴着红宝石坠儿,虽是简便了许多,但在烛光中,依然美的惊人。 容老太君看着这个唯一的嫡孙女儿,又想起过世的陈儒敏,母女二人容貌相似,只不过敏儿更为锋锐些,大约是吃过亏,所以在教养绫儿的时候,用了心让绫儿不再重蹈覆辙。绫儿从小儿便是以高标准要求自己的,仪态端庄,知书达礼,娴静优雅,无人不夸。只一点,苦了她自己,从来没有逾越过礼法,也未曾与其他姐妹那般,可以随意撒娇。 容老太君自觉愧对儿媳陈儒敏,所以在儿媳亡故后,便接过容元绫,养在自己膝下,好歹有个依靠。然而,没娘的孩子,虽有父亲和兄长,但到底是男子,不如女子细腻,容老太君又是垂老之人,万般小心思,只能自己排解了。 容元绫对对自己同样有养育之恩的祖母是亲昵与尊重各半,一时说过话,叫来丫鬟,将自己为祖母置办的东西拿了出来,一一给她看。有衣服,有首饰,有器皿,也有原版经书。祖母信佛,多看了几眼经书,古旧的字迹,充满了佛性,爱不释手。 宋玉蘅正坐在一只旧漆桌前吃一碗甜甜的汤圆。白白的芝麻水晶汤圆,又甜又糯,一口咬不住,滚热的芝麻甜汁儿淌入舌尖,又烫又甜,好吃得不行。她不住呵气,吃得小腮帮子鼓鼓的。 容老太君检视经书的当口,容元绫侧过头来,看见宋玉蘅咬了半口汤圆,因为烫,仰头半张着口,不住的用手煽风散热。 “阿蘅,这么烫,放凉了一会儿再吃吧。”容元绫看着不由得心疼,伸手去拿碗。 宋玉蘅连忙护住碗,三口两口把嘴里的汤圆吞下肚,一路滚烫,小心肝都快烫出来了。她拍拍胸,装作不烫,哽了哽道:“不烫不烫,一点都不烫,正正好。” 容元绫乐了,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逗道:“既然不烫,味道想必是极好的,那阿蘅愿不愿意给我吃一个呢?” 宋玉蘅正吃得带劲,闻言,颇有些为难,想着容元绫馋了,自己也不好霸占本来就属于她的吃食,便强忍着不舍,把手拿开,朝容元绫推了推:“好……好吧。大姐姐,给你吃。” 说完,抿着小嘴儿,不住地去看那碗白白胖胖的汤圆,十分不舍得,万分不愿意,还要装作豁达。 容元绫被她可爱的神情逗得乐不可支,薄如蝉翼的手帕轻轻遮住口唇,笑声浅浅传出。 容老太君听到笑声,抬眼一看,见绫姐儿被蘅姐儿逗笑了,暗自诧异。难为两姐妹一见面就感情好,绫姐儿素来不与这些庶妹亲近,唯有蘅姐儿是头一个。说来也怪,自打蘅姐儿来了荣安院,荣安院便总是听见笑声。 这孩子,莫不是个福星罢。 容元绫笑完,神情却又有些落寞。容老太君注意到了,贴心问道:“绫儿,怎么了?” “老太君,蘅妹妹是怎么到容安院的?” 宋玉蘅虽然还吃着汤圆,但是耳朵不知不觉竖起来了。要知道,府中盛传是温姨娘害了主母陈儒敏,陈儒敏是容元绫的娘,容元绫早就该恨死了温姨娘和容蘅才对。她现在问,该不会是回过味儿来了,要找事吧。 容老太君简单讲了一下原委,而后叹息道:“温姨娘做错了事,自然该罚,把蘅姐儿抱过来,是我的意思。这世上没有比生离死别之事更伤心的,温姨娘离了阿蘅,日日垂泪,也算宽慰你心中之痛。不过,此番是罚了温姨娘,但是蘅姐儿却是无辜的。绫儿,一切都要向前看,你懂吗?” 容老太君期许地看着容绫。她不希望容元绫永远活在仇恨和悲伤中。 容绫面上浮起一抹无名的痛苦之色,泪盈于睫,娇弱的面容满是隐忍:“老太君,我喜欢蘅妹妹,可是我娘,却是真真切切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我娘……” 容老太君听了也很是伤心,张开怀抱:“绫儿,过来。” 容绫再也忍不住,扑入容老太君的怀中,无声地哭泣起来,呜咽声压抑着痛苦,泪水打湿了一片。 “我不逼你,绫儿,你永远是侯府的掌上明珠,人生在世,苦楚繁多。有些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懂得的……”老太君那充满佛性的话语,在容绫耳边回荡。 宋玉蘅也不由得心疼起充满矛盾的容绫,她慢慢爬了过来,趴在老太君身边,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容元绫的头发,用袖子擦着她的眼泪,小声道:“大姐姐不哭……阿蘅给你吃汤圆……” …… 过了好久,容绫的哭声才停止。 “老太君,天晚了,绫姑娘舟车劳顿的,也该歇息了。”金妈妈提醒道。 天色确实已晚,老太君让玉妈妈带着几个人送双眼红肿的容绫回关雎院,嘱咐玉妈妈:“好生看着人打发绫姐儿睡觉,夜里都警醒些,叫茶要水的,别让姐儿受委屈。” “是。” 容绫被送走了,容老太君却迟迟不得入睡。她问金妈妈:“我把蘅姐儿带到荣安院,是不是做错了?” 金妈妈收拾着床边的经书,一本本叠好,压平,装入书匣子。 她有没有回答,睡在碧纱橱的宋玉蘅不知道。她太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已无力再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