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一没有回答。
他看着欲无厌,直将欲无厌看得重新低下头去,这才开口道:“此事之后如何,便不是你需管的。既是你自己选择想要学医,便好好将心思放在医术进修上。”
半晌,欲无厌应道:“是。舅舅。”
他这个外甥女,聪明,但娇气跋扈,许多时候行事任性妄为,然在外如此,对着他的时候,又是一副小意乖顺的低眉模样,巫一都知道,可并不觉得不妥。这小丫头性格好强,至少不会被人随便欺负了去,而且虽有几分隐约的乖戾,却也懂分寸,因为很聪明,所以知道很多事的底线在何处,不至于闹出难以收场的大错来。
欲无厌不像他那姐姐。这样很好。他那姐姐懦弱无骨,像一团烂泥捏的。他的姐夫混不吝,爱喝酒,喝了酒便打人,初时还挑有衣服遮掩的地方下手,到后来无所顾忌,连脸上都随意扇打。他那时未入神言宗,还小,见了姐姐脸上的伤,气不过,一声不吭拎了酒坛走过去,直接砸在姐夫后脑勺上,将人砸得头破血流昏过去。
姐姐从屋内走出来看到这副情景,吓得浑身发抖。他上去拉姐姐的手,想安慰对方没事了,结果被回过神来的姐姐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外甥女要来神言宗时,巫一便不曾抱什么期待。那样一个酗酒下贱的男人,和那样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能教养出什么小孩。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与他预想的并不相似。这孩子前来神言宗的路上,明明遭遇了意外,却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似乎一点都不怕生,她站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冲他露出一个笑来,不带阴霾,没有扭捏瑟缩的怯场姿态。
他看着小丫头的脸,发现自己完全记不得姐姐长什么样子。记忆里那面容模糊的脸孔,似乎总有消不去的苦意,不断积攒着,让人不想再多瞧。
待到入学堂后,他观察了这孩子一段时间,便将人招至跟前:“你想学什么?除了我之外,你日后想拜哪位大巫为师?”
欲无厌道:“我跟着舅舅不成么?”
巫一道:“我不能带你。”
他这一脉,司掌财力,九巫之中,是为末流。他有私心,不想让这孩子跟着他学习。
这点私心正如此刻生起的,要将方家小公子送走的念头。神谕加身又如何?那不清不楚没有后续定文的神谕,正是他可做文章的地方。
巫一对神明一向缺乏敬畏,对众生拜神一举,也同样是不以为然。无论有无神明存在,世人还不都是这般过活。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吗?谁知道,反正他没见过。或许是有的。但即便是有,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想必是完全不在意这芸芸众生如何,就似人们不会在意地上蝼蚁那般。
他只需在其他大巫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将人送走便是。届时再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小辈私底下的打闹,本是小事。但若是拿到台面上来说,便不是一桩小事。方家的小公子,或许会说点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会说。总之人言可畏,是可能毁了一个人的修炼之路。他不能让欲无厌冒这个险,还是将小公子送走为好。
待过些时间,晾一晾。那方家小公子好歹是个男儿,总不至于隔了那么久时间,还要跟欲无厌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只需等些时候,一切都会过去。待那时,其他大巫若想将方家小公子接回宗内,便也由得他们去。
正好,借由此事,他还可除掉自己的心头大患。
师无我……
光是念这个名字,巫一便一阵气血难平。
不错。安排师无我一同出行,制造个意外出来,只需来个死无对证,那些往日旧事,便算了结。
***
赤红焰刃直劈而下,凶煞霸道异常,似乎就要将人活生生地一刀劈成两半,然而就在将要击中的瞬间,师无我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昆阳子惊诧愕然万分,他竟完全看不出师无我的闪避手法。
“师兄。话未说完,怎么就直接动手了。”
那独属于少年人的嗓音,在他背后不急不缓地响起。并不恼,也不惊,仿佛不曾被他以刀刃相对,好像刚刚的生死一瞬,只是无足轻重的对练罢了。
昆阳子袖中握刀,慢慢转过身来。
月光皎皎,白衣飘飘,那月色下的少年人,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此时唇角勾起对着人微微一笑,便似月夜枝头无力绽放的病桃花,有一种芳馥的艳逸,又有一种颓楚的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