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朱常洛一身红袍,稚嫩地面孔上带着丝丝燥意,不住的在殿前徘徊着,今天是出阁讲学以来第一个生日,他想借此机会去景阳宫见一见5年未曾谋面的生母王恭妃。为此,前几日他就向父皇请旨,最迟今日也该得到消息了。 忽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朱常洛听出是他的伴读太监王安的脚步声,一重一轻的节奏很好辨认。慌忙冲到门口,问,“父皇可同意了?” 王安浓眉大眼,颇有几分手段,为人忠心耿耿,腹中还有几分学识,按理这样伶俐的宦官是分不到他这个极不受皇上待见的皇长子身边。奈何纵然王安有着万般好处,有一样不好:中庭短小,下庭极长,下巴朝前凸出得厉害,宫中有些地位的都嫌弃他这是苦命相,怕牵连了主子。 最终,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怜朱常洛身边没个得用的人,遂将王安分到他身边当了个伴读。两人相处虽然只有一年,情分已然非比寻常。 王安气喘吁吁还未进入门里就高喊道,“不好了,恭妃娘娘快要不行了,皇上的旨意还未下来,可怎生是好呀!” 说到这里王安也为自家主子万分委屈,他家主子明明是皇长子,根据无嫡立长的礼法合该早早立太子才是。可皇上爱极郑贵妃所出三皇子朱常洵,对他家主子不闻不问不说,还任由掌握大权的郑皇贵妃冷待挤兑。 不说冬日炭火不足,就是日常饮食也多是生冷糟践之物,那含沙带泥的米饭就是他见了也忍不住的落泪。 前几年皇上做的更甚,甚至不让主子进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就是普通老百姓之家但凡有点钱都知道送自家孩子去私塾里学习明理,皇帝坐拥天下却禁止自己的长子认字。最后在太后和群臣的压力下,不情不愿地让主子进了学,竟然连侍讲的午饭都不管。 眼下明显是不让主子见生母最后一面啊! 说不准最后还要借此生事,说主子不孝也是有可能的,跟在朱常洛身边六年,他已经熟悉了皇上和郑贵妃的做法了。总而言之,错的只是主子一人而已,他俩身为长辈自是无辜得很。 乍一听闻母亲不行的消息,朱常洛眼前一片空白,脑中鼓儿瑟儿拨儿铙儿乱纷纷的响起,羸弱的身体就要倒下去,王安眼尖一把扶住他哭道,“主子您可不能倒下啊!娘娘还等着您去看最后一眼。” 朱常洛虚弱的应了声,由着王安扶持拖着已然发软的腿跌跌撞撞地向景阳宫走去。 景阳宫在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是东西六宫最冷清的一个院落,从五年前他被带出来就再也没有进去过,只有生日时才被允许在宫外磕两个头。当景阳宫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推开了王安就要进去,一推之下门没有开,低头一看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大锁拦住了他。 一瘦一胖两个守门太监本来在别处乘凉,看见朱常洛来了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院子里传来王恭妃的哀叫之声。 “皇儿、皇儿……” 朱常洛不禁又流下了眼泪,好声好气的求那两个太监将门打开。 瘦弱的太监迟疑的看了看胖些的太监,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胖太监也没指望瘦太监有主意,他拧紧眉毛,弯着嘴角似笑非笑,虚虚行了个礼,“奴婢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可请来了圣旨?没有圣旨奴婢是不敢开这门的。” 朱常洛气得脸色发白,他的生母不久于人世,偏生小人挡道。他还未开口,王安上前喝道,“皇长子面前岂有尔等放肆的道理!” 话一落地,矮胖太监笑出了声,装模作样的拍拍胸口怪叫道,“哎哟哟,杂家好怕呀!”说着,脸一板接着说道,“既没皇上圣旨,又无皇贵妃懿旨,你们来做什么?皇长子?哼,三皇子可是吩咐杂家定要遵着娘娘的旨意办事呢?杂家劝您省省这门心思,别让小的难做人,您敢在三皇子面前吭声吗?” 不等王安说话,矮胖太监掷地有声继续说,“我李大成将话撂在这里,没上面的旨意哪怕恭妃薨在里面你们也别想见一面。” 王安气得两肺炸裂,就要上前和李大成理论,朱常洛拉开了王安,一脚踹开李大成,怒道,“太后还在呢?莫非你以为皇贵妃能一手遮天不成?” 李大成冷不丁被懦弱皇长子踹到心窝,口中涌出一股腥味,竟然吐了口血出来。想到民间说壮年吐血年月不保的说法,也动了真火,然朱常洛一抬出太后,心头火噗嗤一下子被浇灭了大半。太后可是坚定的站在皇长子那一面的,这尊大神他是得罪不起。小眼珠子转了几转,乖顺地打开了宫门。 等朱常洛、王安二人一进入景阳宫门,就冲瘦太监道,“你在这守着,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仔细记下来,我去去就回。” 瘦太监知道李大成的靠山是郑皇贵妃,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如何敢得罪,一一应下不提。 朱常洛自一进入景阳宫就被眼前的荒凉刺痛了眼,不过初秋时节,景阳宫就已经衰草连天。为了防止母亲爬树外眺,竟是连院中所有树木都砍伐殆尽。不由自主的泪流满面,屋内传来母亲的声声哀嚎之声,顾不得悲伤慌忙在王安的搀扶下进了屋。 屋中也是破旧不堪,桌椅缺胳膊少腿,破旧的床上哪里能看见床帐,不过是个粗布被褥,别说朱常洛了,饶是王安见了心中也是十分不忍的。这哪里是宫里娘娘的日子,哪怕外面的普通百姓也比这好些啊! 王安不忍的别开头,小步移到门前,看到瘦太监贼头贼脑往里张望,拉着脸,“干什么呢?” 瘦太监的底气可没李大成足,舔着脸笑了笑不说话了,但也不敢离开,就这么着支棱着耳朵听。 “说你呢?属兔子的啊!耳朵这么长!”王安看瘦太监的架势就知道赶不走他,高声给屋中的朱常洛提个醒。 朱常洛听到王安的话就知道外面有人偷听了,他早就习惯了,郑皇贵妃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奈何皇长子不是她的智商能够随便动手除掉的。她就采取这些下作的手段,无非是盯人、克扣、辱骂以及向父皇告刁状之类的。 对此,朱常洛均当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若是王安知道他主子居然单纯到这种地步定然要摇醒他,这可是皇宫,有明一朝最大的染缸。天下最大的善出自此处,最大的恶也来自此。 此时,朱常洛满面泪水握住母亲恭妃的瘦骨嶙峋的手,“孩儿在这。” 恭妃瞪大了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影子,摩挲着他的脸哀哀怯怯道,“是皇儿,是我的皇儿。” 朱常洛泣不成声,“是我,洛哥儿。”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气后,恭妃摸出一粒黑丸,附在他耳边悄声道,“皇儿,这是你外祖留给为娘的,你好生留着。” 朱常洛见此黑丸端是不俗,似是将阳光都尽数吸入,拿着它仿似握着一个黑洞一般。心下惊疑,外祖生前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如何得这种奇物。 恭妃仿佛知道儿子心中所想,低声解释道,“你外祖去得十分突然,临走前悄悄将此物交予我,说是通过此物有大用处。然而我琢磨了大半辈子也没琢磨出用法,索性将此物留给皇儿。” 二人正说着话,门口传来王安的声音,“奴婢恭迎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朱常洛和恭妃俱是一惊,恭妃忙推着他的手嘱咐,“快快收好了。” 谁知这么一推,朱常洛措不及防之下竟然将黑丸吞入了肚中。恰这时郑皇贵妃已经莲步轻移进了屋中。 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屋中的陈设,郑皇贵妃嘴角勾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若论宫中她最为恨的当属恭妃。不过是个都人(宫女)出生,凭啥抢在她生下皇子,更可恨的还是朱常洛,他为何不似常顺妃生的二皇子一样甫一出生便死掉?若是如此,她也大度地不会同一个丧子无宠的女人计较。 然而在她的有意苛待之下,朱常洛不但长成了,连个病气都没有,怎么不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可见就是个贱骨头,天生就该被人糟践!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局促地站在一旁的朱常洛,阴着脸呵斥,“太后老人家成日里说你是最知礼的,可见她老人家也有糊涂的时候。王恭妃御前失仪、抚育公主不当,皇上责令闭门悔过。难道你的耳朵是摆设,还是故意藐视皇命?” 她神色的不善地瞥视着朱常洛母子二人,嘴角勾起了一抹不甚愉悦地得意。 不过是个老太婆,也敢和她郑香儿抢,也不撒泡尿照照! 郑香儿训斥完,有些不过瘾,满皇宫里除了皇帝和儿子,就没一个她看得惯的,什么李太后、王皇后、王恭妃、朱常洛、李贵妃等等,顺序没有先后,全部让她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特别是李太后,其余几人她还能和皇上抱怨抱怨,李太后就不行了,皇上是宠着她,可没宠到和她一起讨伐生母的地步。加之李太后的手段比她高端多了,对上李太后郑香儿从来就没赢过。 此时能够在嘴上申讨一番李太后她也是高兴地。 正欲开口,身边的大太监庞保牙齿咯吱咯吱项,“娘娘,您,您看……” 庞保指着朱常洛几乎说不出话来,郑香儿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也是愣住了。只见朱常洛摇摇欲坠,脸颊、嘴唇开始泛出黑色。 “我什么都没做啊!”她讷讷地说。 恰在此时,听闻消息的王皇后来了,进门看到朱常洛脸上漆黑一片,立刻大声说,“哥儿怎么了,郑氏,想不到你胆子如此大,竟然给大哥儿下毒。” 王皇后的话朱常洛已经听不到了,咚地一声,他倒在了地上,王安听闻后不顾规矩跑进了屋内,看见朱常洛后惊得两眼发黑悲呼,“殿下,您不能有事啊!” 躺在床上的王恭妃本就病入膏肓,听闻儿子被吓了毒,心头一阵绞痛,哇地吐出了一口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走了——死不瞑目。 然而,在场的众人,除了陷入昏迷的朱常洛外,谁用会真正在意一个冷宫妃子的死活呢?既然都在冷宫了,死,只是早晚的事,指望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皇上哪天良心发现改过自新,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来得现实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