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琼来到申城的第一年,是在她13岁的那年。 一连多日的长途汽车和火车的多次转换,她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这对于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而言,显得有些吃力。 这天是灰蒙蒙的天,蒋琼记得。她站在火车站的门口,尘土飞扬,来来往往的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人流如潮,涌出火车站门口,涌进这个意味着未来拥有无数可能的城市,随即分散,成为彼此的匆匆过客。 “小姑娘,侬要买只茶叶蛋吃吃看伐?” 煮着茶叶蛋的小锅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直往饥肠辘辘的行人的鼻腔里钻,勾引着肚里的馋虫,令人垂涎欲滴。 “不……不用……”她摸了摸钱囊,多日的旅途奔波使得里面已经没有太多的钱,只好羞涩地婉拒了。 从小县城到大城市,身边围绕着的,从乡音到吴侬软语,蒋琼看着眼前的这番场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前世的她见证了这个城市一步步走向繁华摩登,结果只是她在车上的一闭一睁眼间,那番高楼大厦的梦宛若海市蜃楼。 她回到了十八年前,2001年,初夏。 “阿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转头看向来者,是她的母亲。 如今的郑梅,显得年轻且窈窕。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露出尖尖的下巴。穿着紧身牛仔和蝙蝠衫,使得三十七岁的她如今还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郎,也只有严加细细的皱纹暴露了她已不再年轻。 郑梅身边站着的,是一个身高略高于她半个头,约莫四十左右的男子。他梳着三七分,虽然身高在男士中略矮,但是他笑着眯起的一双丹凤眼,显得和蔼也格外打动人。 蒋琼记得他,他是她前世的继父,周宏伟。 “妈。”蒋琼张了张口,声音哽咽。不知为何,眼角流出了两道清泪。 在前世,住在她五年未见的母亲所组成的新家庭里,因为刚进申城且自然而然拥有了她低人一等身份的心态,也认为自己从小从县城带来的和大城市磅礴大气格格不入的乡气,使得她之后总习惯于为别人忙前忙后,时时抱怨自己处处不如人。 2001年的申城,与2019年的申城,是湖泊与汪洋的差距。当她如今重回十八年前,蒋琼发现,自己前世所认为的大城市的磅礴大气,所自我框定的命运,回头看,都是多么地可笑不堪。 一闭一睁眼间,她恍然发觉,自己生活中一切的不如意,都源自于其对于自我能力的不信任。当她终日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时,也断绝了他人了解与尊重她的机会。 幸好她又一次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和母亲继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还有机会,好好地回报真正带给她好的家人,去对那些欺负她的人进行反击。 这一世,她不会再是从前那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她要活出她的精彩。 “阿琼!你别哭!别哭别哭!”五年未见女儿的郑梅慌了,她胡乱地用手抹着蒋琼的泪,“是不是你这些年住在二姨家受委屈了?妈妈替你做主!别哭啊!别哭啊!” “没,没有。”蒋琼哽咽道,“我只是太想妈了。” “梅梅,用这个擦。”周宏伟递给郑梅一块手帕,对蒋琼局促地笑了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继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三人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蒋琼这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那个,阿琼。这位,这位是你周叔叔。”郑梅惴惴不安地介绍着,“现在……是我的爱人。” “阿,阿琼你好。”一如蒋琼上一世的记忆,男人不会花言巧语。腼腆老实是周宏伟的特点。 “爸爸。”蒋琼对周宏伟笑了笑。 蒋琼接受这个继父。自从郑梅和前夫离婚后,单身来到申城打拼,和周宏伟结婚并接回了她。上一世周宏伟将她待如他的亲身女儿一般,前世她的亲身父亲自她走后,再也没有来看过她过得是好是坏,反而继父处处帮她,但她却不断引发两人间无数的争执。 周宏伟听到蒋琼爽快地喊他一声“爸爸”,原本以为和继女关系会有些问题的他感到有些惊讶,但随即面上很快地绽开了笑容。 “说话呀!”郑梅看着笑得像二愣子的周宏伟,顿时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感受,偷偷给了他一胳膊肘。 “好,好,真是乖孩子。”周宏伟憋得满脸通红,踌躇了半天,才憋出来这几个字。 郑梅:…… 郑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真不明白当初精明能干的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个大老憨。 蒋琼坐在一旁看着两个人偷偷摸摸的互动,心里直发笑。 她知道,母亲和她亲身父亲因为包办婚姻的缘故,所以生活过得并不如意,也直到遇到了她的继父,母亲才真正开心。 三人下了出租车,他们来到了蒋琼前世记忆中的第一个家。那是一个带着阁楼的工房,是周宏伟当时所在的工作单位分配的房子,大概四十个平方左右。 “啊!啊!”刚进家门,进入眼帘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豆丁, 旁边还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子在逗它玩。小豆丁眼精,看见有人来了,便嚷着吸引人注意。 “惠芬,阿玥,真麻烦你们帮我带孩子了。”郑梅笑道。 “咦,郑姐,这位是——”名唤惠芬的年轻女子疑惑地看向蒋琼。 “这个也是我的女儿,她的名字叫蒋琼,你可以叫她阿琼,她今天刚刚到的申城。”郑梅随即笑着看向蒋琼,“阿琼,这位是你惠芬阿姨。” “别别别!可别叫我阿姨。”年轻女子有些嗔怒,“我今年才二十一,叫阿姨可把我叫老了,叫我惠芬姐姐就行。” “这……” “惠芬姐姐。”蒋琼干脆利落地叫着,打断了郑梅的犹豫,随机转向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女子,“阿玥小姨,好久不见。” “阿琼一年不见还记得我呢!”郑玥笑着对蒋琼说,“来,小姨请你吃大白兔奶糖。” “谢谢小姨!”蒋琼笑道。 蒋琼接过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郑玥,此时的她还是个年轻且生活无虑的曼丽女郎,她的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无限的青春活力。去年郑玥来申城照顾刚刚生产的母亲后,明年,也该是她和小姨夫和表姐来申城开始陌生的第一年,也是她之后痛苦生活的开端。 而一旁的卢惠芬,此时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卢惠芬一家是现今这个家与他们最要好的邻居——直到四年后,房子拆迁的前一年,一连串的祸事,使得卢惠芬一家三口各奔东西。再见到她时,她早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暮气沉沉。 “啊!啊!”被众人忽略在床上的短腿小豆丁有些生气地蹬了蹬它的小短腿,似是在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不耐烦地叫着。 这是蒋琼前世的继妹,也是刚刚出生一年的小不点。此时的小不点玉雪可爱,胖嘟嘟的小脸以及五短身材,看着惹人喜爱。虽然之后她养成了个小女霸王的性格,但是对待蒋琼和身边的其他人,却都是真心诚意,一视同仁,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个是你的妹妹,她叫周欣欣。”郑梅有些担忧地看向蒋琼。虽然之前她和还在县城的蒋琼在电话里说过,但是当时电话里女儿不耐烦的态度还是令她忧心。 “嗯。”蒋琼点了点头,熟练地抱起了在床上蹬腿的妹妹。 两个人一大一小,互相瞪视着对方。小豆丁将她水灵灵宛若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蒋琼装作无法招架的样子,率先眨了眨眼。小豆丁见状,咯咯地笑了起来,高昂着头,恰似一只斗胜的骄傲小公鸡。 郑梅看着两个人和谐相处的场景,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 “惠芬,你把你爸妈一起叫过来吃饭吧!我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郑梅道。 惠芬道:“我爸妈今天恰巧有事出去了,所以没办法尝到郑姐的好手艺了!郑姐我看你一个人忙厨房也忙不过来,要不然我给你搭把手?” “我看你是想偷吃吧!”郑玥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惠芬的真实目的。 惠芬心虚地笑了两声,溜到厨房去给郑梅帮忙了。 倘若问蒋琼最怀念什么,蒋琼必定会回答,是母亲的一手好厨艺。 郑梅做的饭菜是蒋琼记忆中最好吃的饭菜。一吃吃了十几年,谅是自己也做不出这个味道,家的味道。 其实如今的家也就仅仅只是一间卫生间和一个大一点的客厅以及一个阁楼。阁楼是她的独立房间,客厅既当作夫妻二人的卧室,又是吃饭的餐厅。而此时所住的房子,还没有独立的厨房,都是一层楼共用一间厨房。 一盘盘红烧肉,炸鸡腿,炸鸡翅等荤菜端上了桌,这些对于前世那个县城小姑娘,都是过年才能见到一次的丰盛佳肴。 “阿琼,多吃一点,一次吃个够!”郑梅又给蒋琼夹了一筷子肉,“你看你都瘦了这么多了。” 蒋琼咬下一口红烧肉,软糯酥嫩,肉皮黏牙却不腻,是母亲的味道。 “呀!梅姐!你那排骨汤还没端上来吧!”惠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千万别把小排骨煮飞了!” 郑梅一拍手,连忙放下碗筷,奔向了厨房。 “梅梅!”被郑梅撞了个满怀,先前出去一趟,现在刚刚进门的周宏伟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她飞奔离去的身影,问,“这是怎么了?” “梅姐这是去拯救被遗忘在灶台的排骨汤了呀!”惠芬道,“咦?姐夫,你这买的是什么呀?” 周宏伟笑了笑,将盒子递给了蒋琼。 前世已经经历过一遍的蒋琼当然知道这个是什么,但是她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去拆开,然后装作惊喜地叫到:“呀!是蛋糕!” 这是她当时在县城十三年也没吃过,只在电视机以及很少很少的商店里才能看见的“西洋玩意儿”。前世的她第一次收到这个蛋糕的时候别提多开心了。 虽然之后她已经吃过很多遍蛋糕直到感到腻味,而且现在的款式还是最普通的奶油蛋糕,可是蒋琼还是感到很开心,这是从心底踊跃而出的幸福。 “阿琼妹妹,姐姐和你商量个事儿!”坐在蒋琼一旁的惠芬蠢蠢欲动,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馋嘴小女生罢了。 “知道,分你一块!” “够义气!” 认识没多久,蒋琼和惠芬就因一块蛋糕而生出了“革命”友谊。 蒋琼看着面前的荤菜和蛋糕,暗自庆幸自己是重生的人,而不会闹出和前世一样的笑话。 前世没有见过荤菜和蛋糕的她,在这顿饭上连吃了三盘炸鸡翅和一整个大蛋糕,结果被撑到走不动路。最后还是周宏伟骑着自行车带她,溜遍了几乎大半个上海,她才刚刚消化完。 至于如今,蒋琼心里微微一笑,她也是个懂得适可而止,懂得分享的人了! “唉,我的肉果然煮飞了。” 郑梅气呼呼地端着肉汤走了进来,一大锅汤里,只剩下了寥 寥无几的肉排,“老蔡家的真是太可恶了!肯定又是他们家偷的。” 蒋琼知道邻居老蔡家,老两口晚来得女。他家女儿和她也是读一个年级,但是家庭条件却是邻居间最差的一户。老两口每天起早贪黑地收卖废品,勉勉强强地供应女儿上学,却没有多余的钱给女儿买吃的补身体,于是就常常在公共厨房,趁人不注意偷别人家锅里的菜给女儿吃。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件事,虽然暗地埋怨几句,但是却不会斤斤计较地上门叫嚷,也是觉得这一家可怜。 之后虽然房子动迁了,但是蒋琼还隐约记得老蔡家的女儿最后读了个国内顶尖大学,也算是给老两口争气了。 “梅姐,别气了,至少还给咱们留两块呢!”惠芬劝道,“来,咱们继续吃。” “气也气饱了,我先不吃了,我先去给欣欣喂奶。”郑梅道,“来!欣欣叫妈妈!” 床上的小豆丁抢过奶瓶,并装作忽视郑梅的话。 “叫妈妈!” “爸!爸!”小豆丁两声叫的特别响亮。 “诶!乖囡!”周宏伟转过头,对小豆丁笑得特别开心。 郑梅生气地撇撇嘴。 “欣欣,叫我什么呀!”惠芬笑道。 “姊!姊!” “我呢?”郑玥问。 “姨!姨!” 蒋琼看着小豆丁,指了指自己。 小豆丁眨了眨眼睛,随机欢快地道:“姊姊姊姊!” 郑梅:……心口疼 “妈,别气了。”蒋琼安慰道,“以后欣欣会叫你的。” 似乎听见了郑梅的委屈,小豆丁看着气鼓鼓的郑梅,终于略带施舍地终于拖着小奶音,喊道:“妈。” 郑梅惊喜地转过身,这是周欣欣第一次喊出“妈”这个字,于是她立马抱起周欣欣,道:“欣欣,再喊一声!妈!妈!” 小豆丁闭眼歪倒在郑梅怀里,装作睡觉,对郑梅的所作所为不理睬。 此后郑梅的威逼利诱了周欣欣整整一个星期,小豆丁却再也没有喊出第二个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