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潋一路缓缓向朝泽走去,来到那沼泽边缘时却对黑沉泥沼视若无睹,一步便踏了上去。
浓墨般的沼泽并未将人吞没,行走其上的人如履平地,衣摆连一点泥星子都没沾到。
白潋在沼泽中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行至某处时从袖中取出那枚金色灵丸,指尖轻弹,不偏不倚将那灵丸弹入了沼泽中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只乌鸦口中。
那乌鸦立于泥沼之上,双目呆滞,直至口中衔入这枚灵丸,才忽然有了生机般,转了几下眼珠,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入高空,一头扎进前方某处消失了。
随着乌鸦的消失,四下黑暗尽退,一处热闹的街市凭空出现,仿佛一幅巨大的画卷迎面而来。
一个迎客的小妖立在刻着“庆元坊”的石碑旁满脸热情地招呼:“客官里面请,今日浮绘楼全场八折,有空可以去看看呀。”
另有几个小妖不甘示弱,也纷纷开口介绍起自家。
白潋目标明确,径直越过他们向着街市东侧走去,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前,踩着嘎吱作响的台阶上了楼,推门进入一间挂着“天”字牌的房间里。
掌柜在那乌鸦衔住灵珠时便知道他来了,此刻已将他定下的货物准备好,放在一个托盘中推了过来。
“喏,前几日刚收到的玉竹精,我一拿到立马就通知你了。”
白潋点头,道了声谢,伸手将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段竹子拿了起来。
玉竹有感,在他手中瑟瑟发抖,却碍于身上被束了一条缚灵锁,动弹不得。
白潋是常客了,掌柜和他说话也轻松一些,不讲究黑市里的那些规矩,一边清点着他递来的芥子袋中的灵石一边随口道:“你花这么大价钱买这竹子精作甚?玄灵宗明文禁止吸食炼化已经生出灵智的精怪,你拿去也没用啊。”
相比起人类以及各种妖兽,花草树木往往很难生出灵智,哪怕是生长在仙山灵泉中的灵植亦然。
但也正因为这一点,生出灵智的草木往往已经在无意识中吐纳了成千上万年的灵气,灵元纯粹,于修士而言无异于大补之物。
名门正派自是规定禁止无故杀害已经生出灵智的生灵,但那些没有门派束缚的邪魔外道就没那么多规矩了,便是生剖同类内丹的都有。
可越是厉害的妖兽和修士就越不会轻易被捕获,相较而言,初出茅庐的草木精怪单纯的就像是襁褓婴儿,一锄头就能挖走。
这让草木精怪在黑市中成了香饽饽,有市无价。也让这个本就数量稀少的族群越发少见,每每出现便会引人哄抢。
白潋若非是“三间屋”的常客,又一早便说过自己想要一个玉竹精,让掌柜帮忙留意着,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拿到。
他将那玉竹精收入随身的芥子,回了掌柜方才的问题:“养着。”
“养着?”
掌柜一愣,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别人拿去都恨不能一口气吸干了,你拿去养着?”
白潋点头,玉竹竹笋鲜嫩爽口,可入汤,可做菜,可切成碎丁与火腿腊肉等包在一起做成生煎,师姐很喜欢。
可玉竹难寻,普通玉竹又数十年才生一颗笋,所以玉竹竹笋不仅价格昂贵,还很难买。
但有了这个玉竹精,以后师姐想吃的时候就随时都能吃到了。
白潋这些年虽然依旧没能成为师姐的道侣,但他已经完全做到了道侣最基本的两条:照顾和陪伴。
师姐以前出门都是轻车简从,现在每次出门前,他都会另外准备一个芥子袋,里面装满他做的各种吃食和出门在外可能用到的东西。
师姐起初嫌麻烦,现在不带上倒觉得缺了点什么,毕竟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口味,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而且这些年白潋厨艺日渐精进,就连外面许多酒楼的招牌美食都学会了,越溦的胃口被他养得越来越刁,已经不大在外面吃饭了。
他自然不会和掌柜解释这些,掌柜见他只是颔首却不开口,还以为是玄灵宗研究出了玉竹的什么新用法,涉及到了玄门秘辛,便也不再多问,钱货两讫后便将人送出去了。
白潋沿着原路返回,走回那“庆元坊”的石碑后没多久,四下便又成了一片荒野,方才的热闹荡然无存,被乌鸦衔走的灵丸则闪着金光飞回到了他手中。
白潋赶在天亮前回到了第七峰,一回去便钻进厨房,厨房中不多时就响起了水声和切菜声。
白面和水揉成团放在一旁,淘洗干净的灵米倒入煮沸的水中,盖上盖闷煮。
葱姜蒜切末,火腿切粒,然后……
白潋下意识去拿竹篓里剩下的最后半根玉竹笋,忽又想起还放在芥子袋中的小精怪,于是趁着还有时间,将那玉竹精放了出来,解了缚灵锁随手丢进院中一处角落里。
“长个笋。”
他对那横躺在地上的玉竹精说道。
此地灵气充沛,玉竹精强忍着落地生根的冲动,横在那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根平平无奇的死竹子。
白潋等了片刻,见它毫无反应,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长个笋,快一点,不然就把你吸干。”
玉竹精继续躺尸,身上看上去半点灵气也无,与寻常竹子毫无区别。
白潋蹙眉,思摸片刻总算明白,这竹子精可能刚出山就被人挖了,压根听不懂人言。
他低声骂了句蠢货,在它周围下了个锁灵阵便又回到了厨房。
天光大亮时,热腾腾的生煎出炉,锅里的粥也熬的粘稠,散发着清香。
白潋将生煎盛出放在盘子里摆好,又装了几碟小菜端上桌,正要去盛粥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呦,好香,小潋这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来人是第三峰峰主余泓,他身后还跟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但他以前并未见过。
白潋扫了少年一眼,收回目光对余泓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伯,温声回道:“随手做了点早饭罢了。”
余泓点头:“你师姐真是好口福啊,有你这个师弟照顾着她。”
说着看了眼盘中点缀着细碎葱花的生煎包,被那香味勾的唇齿生津,到底没忍住,拿起筷子道:“这么一大盘,越丫头想来也吃不了那么多,我尝尝。”
第三峰和第七峰的关系向来亲近,越溦小时候又是他和纪晚庭养大的,说是养父母也不为过。
白潋在玄灵宗这些年也没少受他的照料,自是不会反对。
余泓笑眯眯地在桌边坐下,夹了一个生煎包咬了一口,竖起拇指称赞:“小潋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我都想搬到你们第七峰来了。”
说话时见那随他一起来的少年一直盯着他瞧,想起这小子如今还是凡人之躯,此时必是饿了,便给他也夹了一个。
白潋微微蹙眉,但也没说话,默默地看着两人分食他给师姐做的早饭。
那少年狼吞虎咽,连吃了两个生煎后噎住了,白潋在旁只当没看见,既没给他倒水也没给他盛粥,只笑问余泓:“不知师伯一大早来第七峰所为何事?”
余泓平日里对他亲如子侄,有什么事从不避讳他,这次却只摆了摆手:“等你师姐起了再说吧。”
这话让白潋皱起了眉,又看了一眼他身旁少年,不知为何心底觉得有些不安。
一盘生煎包眼看就要被瓜分完的时候,越溦终于来了。
她还没进门就闻到了玉笋的香气,吸着鼻子走过去,正想问白潋是不是做了玉笋生煎,却见房中坐着两个人,不禁有些惊讶。
“余师伯?你怎么一大早到我们第七峰来了?出什么事了?”
不怪她大惊小怪,实在是余泓从来没这个时候来过他们第七峰。
余泓刚喝了一口茶,赶忙咽下,走过去将她拉到一旁:“小溦啊,来来来,咱们这边说。”
两人并未走太远,也没用隔音结界,只是压低了些声音。
这样的距离于修仙之人而言并没有什么用,也就只有那仍在埋头吃生煎的少年听不见而已。
白潋听着两人的低语,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拢在袖中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余泓前些日子下山,偶然捡到了这个少年,说是一眼看去便知根骨奇佳,极适合修习第七峰的勾陈剑,于是硬要把人塞到第七峰做徒弟。
越溦一大早听见这样的话,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余师伯,我爹闭关三百年,什么时候能出来还不知道呢,又如何收徒?”
“你帮忙代收就是了,”余泓低声道,“小潋不就是当初你娘帮忙代收的吗?他也没见过你爹,没当面行过拜师礼,不照样是你爹的徒弟,这有什么不行的?”
“那怎么能一样?我娘和我爹是道侣,她帮忙做主收个徒弟我爹自然不会说什么。何况小师弟身体不好,我娘让他学勾陈剑是为了给他续命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硬要把人留下,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见越溦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余泓最后索性厚着脸皮,装模作样地指了指自己的灵天镜:“我和你温师叔说好了今日一起去趟秋风谷,他催我了,我得赶紧走了。”
说完竟就这么将少年扔在这里,留下一句“以后这孩子就是你小师弟了”便扬长而去。
白潋身子一僵,转头看向将生煎吃得一干二净的少年。
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