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对劲。顾皎想。
她躺在床上,刚睡醒,还看不太清楚。
但她就觉得有什么很奇怪。
昨夜下了场雨,院子里的湿气顺着墙角往上爬。窗扉未开,湿润的气息却充盈了整个屋子。博山炉静谧地蹲在墙角,垂着脑袋,盘绕在铜盖上的青蛇吐出氤氲的甘松香。
顾皎提起鼻子闻了闻,房间里的香味好像不对,她的卧房一向是用暖香,这种清凉发苦的冷香从未出现在她的床榻间。
她迷糊着眼,从床上下来,提起嗓子喊了声:“逐月!”
话刚出来她就住了嘴。
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了?
虽然听起来飞泉鸣玉,不知迷倒多少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可这分明就是个男人的声音!
顾皎顿感不妙,这不对劲过头了!
她侧过头,右边墙上挂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子许久没擦,灰蒙蒙一片。她能隐约地看到镜中高挑笔挺的身影,这身影有些熟悉。
镜中的她穿着一身玄色交襟圆领袍,裁剪得体的衣摆上绣着苍劲古松暗纹,身形微动,衣料上流光溢彩,若水波粼粼。
顾皎双手颤抖地从胸前往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黄金虎头束腰,她抬起手臂,小臂上绑着银纹革,她低头,脚尖上镶着流云镂空雕。
她擦开铜镜,一张冷峻的面庞出现在镜中。
眼若寒星,唇若柳叶。皮肤像蜜糖一般泛着柔润的肌理光泽,巍巍若高山玉砌,潇潇似劲松寒雨。
顾皎偏偏头,镜中人也偏了头,她退后一步,镜子中的人也退后一步,她抬起右胳膊,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抬起右胳膊。
她掐了一把自己,嘶,生疼,不是在做梦。
顾皎闭上眼睛,心里七上八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应当是她的夫君,威远伯秦骅的身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撞邪了?好端端的,怎的一睁眼,皮囊都换了个?
她在秦骅的身体里,那秦骅在哪里?她的身体里又是谁?
她得赶紧回府。
顾皎推开门下楼,走廊两侧挂着山水丹青,朱漆檀木柱立在长廊边,她一眼就认出是在承天府,顷刻间找到了通向一楼的楼梯。
顾皎从楼上下来。大堂中闹哄哄的,满地狼籍,根本不像一个官邸的大厅。
堂中摆着十来个八仙桌,桌上全是残羹剩饭。桌子正中央的烤乳猪剩下一个硕大的脑袋,直起脖子咬着一颗紫柰,那骄傲的劲儿活像梁上盘旋的威武龙头。
酒坛打翻在地,酒香四溢。地上横七竖八垒着人,都穿着承天府官服,整个儿一凶杀现场 。
一件大案刚结,承天府的官员闹了一宿。有几个没醉的蹲在墙角打马吊,还有几个在窗前哗啦啦地洗着牌,屋子里下雨一般,堂中西侧的鱼缸前围着几个人,拿着网兜在水里捞。
顾皎刚踏上地板,捞鱼的那边传来一个人声:“秦骅有毛病吧!干嘛在大堂里养锯脂鲤!”
顾皎不由肃然起敬,不知道是哪位壮士敢说秦骅的坏话。
李旭差点被锯脂鲤咬到,趁秦骅不在骂人,这时新进的衙役伸肘子撞了撞他,噤若寒蝉地拿眼睛瞥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大堂中静得针落可闻,李校尉不明所以,往那边一看——
他险些跪在地上。
他那不苟言笑的罗刹上官就站在楼梯前,一身玄色官袍,微皱着眉,一脸阴沉地看过来。
“秦大人!您醒了!”李校尉满脸堆笑,一边在心里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往楼梯那边走,招呼下属,“快给大人端茶,新做的凉盘果碟都端来,还有那百味阁的糯米果子也呈上来,拿青瓷八仙格子装!这眼皮子浅的,没见到大人尚未用膳吗?粥要加小米的,炖得软软烂烂的!”
李校尉悔不当初,他规规矩矩地立在顾皎身畔,缩着脖子低头当鹌鹑,等顾皎发作。
顾皎宿醉未消,闻到大堂中油腻的酒气,胃中一片翻滚,她忍着作呕的欲.望,掩着鼻子问:“我家中可有派人来?”
李校尉跟捉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拍脑袋:“有有有!尊夫人派人来说,您一醒了就回去看看,说是有要事同您相商。”
顾皎出去一看,门口果真停着一架青纱的帷幔轿子。轿顶四角翘起,每个都挂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轿侧绣着威远伯府的松石徽纹。
两个强健的豪奴立于轿侧,见顾皎出来,忙行礼问安。
北燕本不兴青年男子坐轿。前朝武皇帝更是连马车都不许男子乘坐,认定是失了男儿气魄,看着阴柔羸弱,一派亡国之象。除非是五十往上八岁往下的男子,要么是残疾多病的,其他出行必须骑马,更别说精致的小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