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刻钟,随着宫内近侍高昂的“圣上驾到”,天子终于驾临金銮殿,文武百官皆行一跪三叩头礼。
明黄龙靴停在眼前,谢韫被天子亲手扶起,才听见他道平身。
百官谢恩后,圣上温声问候了一遍百官,最后才将话头落到谢韫身上:“谢卿近日身体如何?”
金銮殿内一时安静,谢韫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道:“劳圣上挂念,臣下身体已无大碍。”
圣上不喜不怒“嗯”了一声,才拾阶而上,坐回龙椅开始早朝。休朝几日,圣上虽未停下政务,却依旧积攒下来不少政务,待退朝时已是巳时。
谢韫慢条斯理跟在百官身后,前脚刚跨出金銮殿,后脚便被一名近侍叫住:“谢大人留步。”
他转过头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大内总管安德平。
谢韫唇角嵌着笑意,嗓音清冽冷幽:“中大人。”
安德平“哎哟”一声,脸笑成了菊花,面上却说:“谢大人折煞老奴了。圣上让老奴来请大人去御花园赏花呢。”
圣上宠爱这位首辅大人并不是个秘密,甚至可以说得上大张旗鼓。安德平身为大内总管,知道的比旁人更多。
谢大人喜爱的物什,圣上牢记于心,得到了便总想着往谢府送来;谢大人惧冷,于是圣上便下旨为他修建地暖;谢大人身子羸弱,圣上便下令为他全天下寻找良医。
如今刚开春,冬日下的雪都还未化完,哪来的花可赏。谢韫跟在安德平身后心道,恐怕是为了其他事。
眼看着到了御花园,谢韫很懂规矩塞给安德平一袋银钱,却被安德平一边叫唤着“折煞老奴了”推回来,随即逃也似地走到圣上耳边低语。
圣上扬了扬手,安德平便退居一旁。
谢韫握拳抵着唇瓣低低咳了两声。圣上闻声侧眸,双眸沉静望不见底,随即朝他伸出手:“还不过来?”
谢韫眼睫轻颤,半晌才将手指放在他宽厚的手中:“圣上。”
“此处只有朕与你二人,不必行礼。”圣上温和道,“朕这几日政务繁忙,不便去见你。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了?”
谢韫道:“臣落水并非大事,圣上当以国事为先。”
圣上哼了一声:“并非大事。那朕不过问,你便不告诉朕了?”
“不敢。”谢韫说。
圣上道:“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休朝不过十来日,吏部尚书呈上来的奏折便已堆成了山,看得朕头疼。”圣上叹了口气,“你与他针锋对麦芒这么久,朕都替你累得慌。”
“圣上知道早朝前的事了?”谢韫惊讶抬眼。
圣上横他一眼:“朕能不知道?”说罢他紧了紧握着谢韫指尖的手,道:“手这么凉,身体当真无大碍?”
谢韫笑着说:“当真无碍。”
圣上沉静看了他半晌,片刻后才道:“害你落水之人朕替你寻到了。”
谢韫心里一咯噔,心道果然。
安德平使了个眼色,两个侍从便抬着一个浑身是血、半死不活的人过来,放在他们面前。
圣上道:“去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谢韫抬眸,将手抽了回去。圣上只觉掌心温凉柔软的触感蝴蝶一样划过,转瞬即逝抓不住,便皱了下眉。
他是如何落的水,身为天下之主的圣上断不可能查不出来。但现在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并非瑞亲王段黍,而是一个面容寡淡、平平无奇的男子。
谢韫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张脸。
这人趴在地上,眼里充满了惊惧和畏怕,半晌突然大喊道:“是草民不小心将大人推入河中,还请大人饶我一命!”
圣上缓步走到谢韫身后,平静问道:“是他么,谢卿?”
身后气息滚烫而灼人,谢韫敛着薄薄的眼皮,抿紧了唇瓣。
大乾向来重视宗亲,如今圣上膝下无子嗣,皇室宗亲算来算去只有一位亲王。
谢韫与圣上共处几年,深知圣上向来主张恩威并施。如今圣上雷厉风行清理了大内,才立下了威,此时断断不可能为了他得罪宗亲那边。
“是。”谢韫漠然收回视线,粲然一笑,“圣上处置了罢。”
“拖去午门杖毙。”圣上掌心按着谢韫的肩,温声询问说:“谢卿亲自监守,如何?”
侍从拖着人下去了,只留下浓浓的血腥味和血迹斑斑的砖石。天子有令,谢韫哪能不从:“臣领命。”
他正欲离开时,却又被叫住。
“他是朕小皇叔。”圣上仔细盯着他的脸,“委屈你了。”
“圣上不必同臣解释。”谢韫浅浅笑起来,“臣省得的。”
圣上撑着下颔静静观摩他半晌,才道:“生气了?”
“不敢。”谢韫双手交叠推向前,躬身行礼道,“圣上仁慈,替臣鸣冤,臣感激涕零。”